第六章 失控的审判(第6/14页)

庄士顿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在他的手心里发颤。她是那么地弱小,仿佛抱得用力一些便能将之压成齑粉,然而他却无法拥抱她,即便他一直明白两个人都是一样浑身腥臭,沾满了厄运与贪欲的残渣。

他放掉她的胳膊,在胸口画一个十字,口中念道:“愿主保佑你。”

“保佑?”她茫然抬头,看他站直的身子,显得高大,下颚处有一个浅浅的凹陷。她记起头一次见到他的辰光,便是仰视的,于是便错将其视为“神”,能左右命运,摆布人生。

她心绪迷乱之际,他已转过身去。他总是比她要早一步清醒,她远远看着他奔忙的背影,她为他赴汤蹈火,见他踏入泥沼,她便也跟着踩入,孰料才刚刚将身子埋进去,他却已抽身而退,她只得在里头望着他,希冀他能拉她一把,无奈他留给她的依然是一个匆匆远去的背影。

她这一世,都活在他背影投射的阴暗里,不得超生。

每每想到这一层,潘小月便要哀叹过往,从而又为自己的心脏多刻下一个伤口,每一个伤口都是恨意,痛楚且痛快。

他的背影消失之后,她颓然倒地,一只手复又插入那干花里。这些经过培育的植物“僵尸”给予她虚无的暖意,直触到底下一个方硬的物件,她将它捞出,竟是一只黄杨木雕的盒子,上头沾满了干花的粉色碎屑。

她似被闪电击中,脑中一片空白,遂又悲从中来,对住那盒子一字一顿道:“吕——颂——良,你——等——着!”

“年纪轻轻,生得又好,家里又是做绸缎生意的,还留洋念书。也不知哪里修来的福气,竟是指腹为婚的,可算捞到便宜了!”

每每街坊提及潘小月的婚事,便是用这一套说辞,好似开梳子店的便活该被看低了,与做丝绸生意的不可平起平坐,于是她“飞上枝头变凤凰”,必定是祖上积德,才换得如今的好运道。这便是她在古江镇上最憋气的地方,仿佛她是因爹娘的英明才得以享福,若靠了自己便会潦倒终生一样。

事实上,潘小月对那唤作吕颂良的未来夫婿并未有一丁半点的好印象,虽两人初见时一个八岁,一个五岁,吕家大太太倚在椅子店门口与她娘聊天儿,只给他们一人一包葱管糖,让他们一道外边玩去。他细眉细眼,身子骨尤其灵活,将长衫下摆一捞便在石板路上跳来蹦去,脚落在黑石板上便算输。她是大眼稀发,辫子扎不起来,只能嘴里含着葱管糖跟在后头,因腿太短,竟怎么也无法蹦过那些黑石板,于是他转过头来扮鬼脸笑她,她心里一急,便“哇”地哭起来。

此后逢年过节,两家串门拜年,她都躲在娘身后不肯见他,直躲到十岁,他已是十三岁少年。她自客厅的纱织屏风后偷看过他一眼,仍是细细长长的眼,面目较童年时更干净了,清清秀秀,斯斯文文,笑起来羞涩里有自信,剪极简单的平头,暴露完美的颅型。那个辰光,她仍是厌弃他的,只是这“厌弃”里却有些微妙的心跳,后头每每抱怨起来,都会面红耳赤,被丫头笑话说:“我看小姐是喜欢上人家了,不然何以嘴上天天挂着他?假装恨,心里却是爱得很哪!”

她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戏演过了,索性就安下心来,期待这命中注定的男人在鞭炮声里带着花轿来迎娶她过门。孰料花轿不曾等到,却等来他留学英伦的消息。吕太太隔三岔五便来安慰潘太太,讲是短则两年,长则五年便归,恰恰是小月出落得最水灵的辰光,嫁过去可是真真正正的佳偶天成。潘太太信了这话,两家照样你来我往,在似水流年中做最平常且最必须的交际。

孰料年头一过便是六年。到第四年的辰光,潘太太已有些急了,便旁敲侧击与吕太太讲:“小月眼看也大了,再不出阁便要被笑老姑娘的。”吕太太亦是一脸为难,道:“已写了好几通信去,讲好了要回来的,快了,快了。你可先将嫁妆准备起来。”

到第六年,潘太太准备的那几床丝棉被子拿出来晒了又晒,那“乘龙快婿”还是没有回归的迹象。潘老爷自然有些急,于是托人将彩礼拿去退,并叫了族长来要评理。吕老爷自知理亏,又写了信去,这才来一回信,内附一笔钱并一个地址,说是让新娘子去英伦。潘老爷暴怒,当下便扯住吕老爷的衣领子要拼命,关键时刻女儿站出来平平静静来了一句:“我去。”

于是在爹娘与未来公婆的千嘱万托之下,她踏上漫漫长路,去到那陌生国度,只为找一个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之所以放不下他,皆因那对狐灵的眼生生儿将她魇住了。一踏入洋人地界,便有马车等在那里,神色肃穆的英国老头子来接的她,用生硬的中国话告诉她要去哪里,问她是否马上需要休息,口味偏甜还是偏咸。她确是已精疲力竭,辨别对方的中国话又特别吃力,只得一味点头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