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鹪鹩与秃鹫(第6/31页)

将房子借给我们的是一家四口,夫妇两人正当壮年,大约五十岁,两个孩子分别是八岁的女孩和四岁的男孩,他们现在正在地下室避难。父母头上都已经有了白发,孩子的年龄却都很小,可能是老来得子吧。

一家之主杨森先生会说一点口音很重的英语,据说他已经去世的哥哥就是抵抗组织的成员,所以我们一开口他就痛快地把住宅借给了我们。

不管是在索昂还是在埃因霍温,荷兰人都会挥舞着橙色的旗子,拿出酒和食物盛情款待盟军。有老人流着泪上来跟我们握手,还有年轻的女性跑来亲吻我们。虽然这种热烈的欢迎多少影响到我们行军的速度,但看到他们那高兴的样子,我们也很开心。

只是,幸福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这些城市之后,等待我们的就只剩下前进道路上几乎永不停歇的战斗。德军的奇袭定位精确,火力极猛,我们很快就失去了两个战友。

我们趁着日落退入村庄,河对岸的天空被染得异常火红。那是埃因霍温的方向——德军的轰炸机正撕开黑暗,掠空而去。那些热烈欢迎了盟军的人们,因喜悦而沸腾的人们,都与城市一起被埋葬在了轰炸之下。

杨森先生的个子跟邓希尔差不多高,圆眼镜后面的眼睛蓝得像是春日的海洋一样,闪耀着温柔的光芒。

“这是我的孩子。女儿叫罗蒂,儿子叫西奥。”

同样有一双蓝眼睛的罗蒂一听到父亲在介绍自己就躲到了杨森夫人的背后,但她亚麻色的长发从夫人的围裙旁边完全露了出来,根本就没藏住。我以为她只是怕生,但她好像是害羞过头闹起了别扭,她的样子让我不禁想起我的妹妹凯蒂。罗蒂的额头很宽,看起来十分聪明,就连这一点也跟凯蒂有几分相像。

另一边的小男孩西奥倒是个天真无邪又听话的孩子,长得也十分可爱,头发是乌鸦羽毛一样的黑色,同样是圆溜溜的蓝色大眼睛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西奥总是抱着抱枕,一边玩抱枕的尖端一边吮自己的手指,我一开始觉得那个抱枕的造型有点奇怪,后来发现那好像是个布偶,褐色的圆形主体上长着一条长长的尖尾巴。我请西奥让我仔细看看,发现布偶的头上用薄薄的布缝了一只细长的鸟喙——西奥吮手指的时候玩的就是这个吗?

“好奇怪的鸟啊。”

我从口袋里摸出剩下的巧克力块和糖果分给孩子们,杨森先生看见之后眯起眼睛,用英语说道:

“西奥没有见过自己的祖国被侵略之前的样子。”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我在理论课上学过,荷兰是在一九四〇年五月遭到纳粹侵略的。西奥应该还不懂父亲在说什么吧,他高兴地笑着从背后抱住我不放,嘴边都是巧克力的痕迹。好吧,我想野战服能吃到巧克力也会很高兴的。之后西奥突然指着第一〇一空降师的师团徽章“啸鹰”高兴地大叫“Adelaar!”杨森先生抱起西奥,有点难为情地对我道了歉。

“真对不起,这孩子就是喜欢鸟。请问那是老鹰吗?”

“嗯,是啊,是我们师团的徽章。”

“带着翅膀的士兵飞到了我们的国家……这也是神明的旨意吧。”

杨森先生不知怎么说了这么一句富有诗意的话。其实德军也有空降兵,但我没说出口,只是笑了笑。而杨森先生吻了吻西奥的额头,把他放到地上,开始为避难做准备。

之后这家人带着水和几天的食粮藏到了地下室,他们认为比起两手空空逃到外面,还是这样比较安全。我主动问他们要不要帮忙,但杨森先生礼貌而坚决地拒绝了我。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我们也需要一些只属于一家人的空间。”

家人啊。我也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家里人了,而且战争好像没办法在圣诞节之前结束了。

什么人咚咚咚地冲上楼梯的脚步声把我带回了现实。我回过神来,发现扛着轻机枪的两个人正从儿童房那边的门进来,其中一个是光头的装填手安迪,剩下那个一头浓密金发的美男子则是我们的机枪手,莱纳斯·瓦伦丁。

“莱纳斯!”

“嗨,小鬼。今天的晚饭是什么啊?”

“抱歉,还是配给口粮,罐头肉和罐头豆子。”

我一边跟他们说话,一边想起了爱德和迭戈。他们跟我不在同一个排,再加上这阵子天天都是战斗,我们几乎说不上话。尤其是进入费赫尔之后,我们都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我连他们的面都见不到了。不知他们现在在哪儿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