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头罩(第6/19页)

“但是他后来被军方逮捕了。这就是为什么我爸爸没办法站太久或保持同一个坐姿的原因。缅甸的监狱真的是很恐怖的。”

沙雅圆润的双颊说到这些的时候已经失去了血色。我不觉有些同情,低声问道:

“他是因为被严刑拷打才变成这样的吗?”

“对。他被带到一间砖砌的小房间,整个头都被罩上一只黑色的头套,就这么被迫‘骑机车’或‘扮模特儿’。”

我知道其中必有奇残的酷刑,所以我用一种小到近乎呢喃的声音问道:

“‘骑机车’?”

这问题让沙雅的双眼燃起熊熊怒火。只见这个来自缅甸的十四岁男孩双眼变得炯炯有神,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大声来回答我的问题,把那两个在旁边发短信聊天的高中生情侣吓了一跳:

“‘骑机车’就是弯着膝盖以脚尖站立,长时间保持像是骑机车般的半蹲姿势的刑罚。如果那些暴卒不发话,受刑人就得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也许好几个小时,也许更久。如果万一失去平衡,那些凶残的人就会用棒子或靴子揍得逼体鳞伤。而所谓的‘扮模特儿’,在缅甸语中又叫‘阴森’,也是很可怕的刑罚,就是强迫受刑者像虾子一样蜷着身体坐一整晚。要是受不了倒地了,那就还有更可怕的刑罚等着你,那就是上‘铁路’。”

沙雅复述的这些酷刑弄得我几乎脑子几乎麻痹,人类为什么有如此巨大的“残酷潜能”呢?沙雅知道我可能也不知道“上铁路”的含义,便噘着嘴继续回答道:

“上‘铁路’的人将被迫拉直双腿坐下,然后在他的脚踝上放一支生锈的铁棒,然后让两个人把这支铁棒从脚踝滚到膝盖,来回至少好几百次。大多数人的小腿都会被磨到见骨。一连几个星期,我爸爸都被罩着黑头罩,一到晚上就开始接受这样的折磨。而每天吃的饭不是酸掉的汤,就是被虫蛀烂的糙米。每到天色一暗,那些不知长啥样的人就会被派来拷打他。那些打人的家伙对我爸爸说,在这里就是石头都能被他们榨出水来。我爸爸到现在睡觉时仍然伯黑,因此我们得整晚都开着灯。”

我这才想起刚才那六个榻榻米大的公寓里的电灯泡。他们全家人每晚都得挤在那房间里,开着那盏灯睡觉?

沙雅继续说道:

“所以我的心里恨死了他们。爸爸因为拷打的后遗症,已经没办法好好上班了。我们现在全家的生活都只能靠妈妈打工赚钱,她是在池袋的泰国餐厅打工的,然而那经常不够,所以我必须得打工嫌钱,不然的话我们就无法维生。虽然我有一半时间没法去上课,但我的成绩还是不太差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想上个日本的高中还是不成问题的。但这一切看来都是不可能的了。”

说着说着,沙雅似乎激动得整个身子都僵硬了起来。隔壁桌的高中生情侣终于不再发短信了,而开始讨论起逃课到东京迪士尼乐园玩的计划。穿着初中制服的沙雅说道:

“晚上睡觉时,我经常会被我爸爸的哀号声吓醒。每次都听到他哭着大喊对不起、对不起。但我又不敢去喊醒他,只好假装沉睡听着爸爸啜泣,这实在是个折磨。即使搬到相对安全的日本,可爸爸还是会梦到自己戴着黑头罩。你说,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有可能不管家人而辞掉现在的工作吗?我现在已经是无所谓啦。反正从我九岁那年全家逃到边界的村庄后,就开始干这种差事了。我已经是很龌龊的人了。”

沙雅凝视着自己轻薄小巧的手掌心继续说道:

“这双手、这双眼睛、这张嘴、就连我肚子,恐怕都已经龌龊得见不得人了。”

说完,他那圆圆的脸颊已经满是泪水。我无法正视沙雅啜泣的模样。

但我一想到他在西一番街跪地向我合掌膜拜的样子,以及他那面带羞怯的笑容。我总觉得,在这世界上,恐怕没有比这个孩子更干净的人了。要是连这孩子都很龌龊,那全世界还有哪里是干净的呢?想到这,我便坚定地对沙雅说道:

“沙雅,你一点也不龌龊。不会有人会责怪你的。你要加油升上高中,继续念书,然后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这样你爸爸就可以过上好一点的生活了。虽然我没什么大本事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如果你碰到什么困难,随时可以到我的水果店来找我。绝对不要放弃自己,千万不要对自己死心,好吗?沙雅,你要相信,有很多人是在关心你的。”

我的话虽然说得很诚恳,但我却说得颇为心虚。这孩子已经等于是仅以手指攀在悬崖边缘了。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坠落深渊。此刻正身处安全地带的我,真正能帮上他的实在是太有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