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篇:碧台莲(第5/10页)



不知为何,她似乎从那毫无温度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沉的哀悯。

“这个菜人我买了,出双倍的价钱。”

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屠肆中,房间里花木扶疏。断腕滴着鲜血,然而已经被包扎了起来,她睁开眼睛叫了一声恩人。那个白衣女子在她身边,拿了一碗百合莲子羹喂给她。

饥肠辘辘。兴娘狼吞虎咽喝了小半碗,却忽然停住了,不肯吃。

“多谢恩人……但是公公和大伯他们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我、我自己怎么好意思吃饱。”面对着白衣女子询问的眼光,她怯怯低头,身上的伤痛袭来,让她浑身颤栗。

白衣女子看着她,目光还是那般深沉的哀悯,忽然间,兴娘听到她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这世间每次的灾荒动乱,牺牲的都是妇孺弱者?”白衣少女眼中的沉痛,却是兴娘所不能理解的。兴娘只听她冷冷看着窗外,自语:“不错,一家人都活不下去的时候,老人是长辈,儿孙是希望,男人是一家之主——那末,顺理成章的,就该女子牺牲么?”

兴娘看着这个救命恩人,却有些奇怪这个女子的言语,嚅嚅了半晌:“其实说起来我只是吴家的累赘,我最没用了——又不会耕作,又不会养家活口,白白浪费口粮。还不如自己把自己卖了,也好救救家里的急。”

听到她这样的话,白衣女子怔了怔,忽然笑了起来——她脸色很苍白,眼神冷冽,眼角有一滴小小的坠泪痣,正是这颗痣,让她笑起来的表情有些哀泣的意味。

“世间女子的心总是最慈悲的,为了家人可以把自身置之度外。”白衣少女摇摇头,叹息般的笑笑,手指抬了抬,只听噗拉拉一声响,兴娘看见一只白鹦鹉从角落里飞了过来,落在肩上,“不过你说得也没错——女子不能耕作、不能养活自己养活家人,也难怪每次到了取舍存亡的关头总是要被牺牲掉。”

“我是自己愿意当菜人好换了吃的给家人——廷章没有逼我,他不知道我偷跑出来。”兴娘虽然不大明白这个女子的意思,却一再开口为丈夫开脱。

“我不是说你……”白衣少女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眼眸中有深思的意味,“哪一朝哪一代都是如此,一旦战乱起,被牺牲的总是妇孺。连唐代那个名臣张巡守城撑不下去了,也是下令从女人开始,杀了当军粮的。你说女子的命就那么贱?”

“啊?”兴娘没有念过书,不知道白衣少女说得是什么,只是怔怔看着她。

白衣少女抚摩着鹦鹉,眼里忽然有冷冽的光:“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啊……这世道,对女子本来就不公平。不过——”她霍然回头,看着断了左手的兴娘,缓缓一字一字道:“要知道,生命是不可以被轻贱的。”

“恩人……恩人尊姓大名?”兴娘没法子接她的话语,只好讷讷的问了一句其他的。

“我叫白螺。”白衣女子淡淡回答,鹦鹉在她肩头扑扇了一下翅膀。

那就是十八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如若不是这个叫白螺的少女从屠刀下相救,又辗转助他们一家出了青州城,从饥馑动乱中脱身回江南老家——那么,吴氏满门没有一个能活到如今。

将他们送离了青州后,白衣女子飘然离去,十多年来再也不曾现身。

廷章和她相互扶持着、看着那女子远去的方向,和全家一起跪下重重叩首。那时候,她心里就想:这般的女子,只怕不是凡人吧?

十多年后,看到白姑娘容貌一如当年,兴娘心里反而没有多少的惊讶。

然而,虽然时间过去了久远,渡江以后慢慢也安定了下来,生活变得安逸平静,可当年受缚于刀俎上待死的颤栗恐惧一直烙印般的刻在心里,很多夜里她都梦见自己被猪狗一样的肢解开来,手足血淋淋的一块块挂上铁钩——她在半夜里大叫惊醒,冷汗淋漓。

她经常想,那些被屠宰的生灵、心中该有如何的恐惧和痛苦?

从此,她长年斋戒,不再食肉。

灵隐禅寺的后山古木参天,浓荫蔽日,不时有鸟语声传出,衬托空山的幽静。

白色的丝履在石径上停下。白螺微微叹了口气,本来就不愿意再见到那些人……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好好的继续现在的生活便是——可那些女子,却偏偏要记着。

她的手扶在道边的石上,忽然间感觉有什么异样的情绪袭来——

蓦然低头。

看见自己有些苍白的手掌,在黑冷的石上隐隐透明。这块石头颇有些奇异,瘦峭嶙峋,根本不似江浙一带常见的山石,而突兀的如同飞来,不染一丝凡气。三块交叠在一起,一块比一块更高,沿着山坡叠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