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万艳书 下册》(13)(第3/6页)

两出吉祥大戏后,就已是开筵时分,珍味佳酿不绝地送上。例来堂会一到饭时,人声便最为嘈烦,唱戏必须要夹线,一等名伶都不爱在这种时段登场,场上就换了几个票友垫空。弦子刚托起,外场特有的宽亮嗓门就直劈而下:“凤——姑——娘——到——!”

所有的倌人们均于同一刻停下了双箸与聒噪,纷纷把目光投聚而来:

白凤满头的珠翠围绕,发光可鉴的髻上戴一只赤金镶宝珠凤,连缀着点点翠花、玉花与金花的两鬓却扫得松松的,梳的是一个高大华贵的牡丹头,令她本就修长摇曳的身姿愈发引人注目;一袭靠红氅衣轻裾大袖,飘飘如仙,其上以金叶子与碎宝石坠出双蝶喜相逢的团纹,衣眉下系着红珊瑚夔凤花扣,内衬富贵长春夹衣,下系出炉银色[29]纱裙,裙摆上细绣着吉祥如意不断头,足上一双扣着宝石坠子的凤嘴鞋,一步步恍如龙起游千状,鸾回色五章,洛妃凌波,巫娥行云。

白凤徐徐定住脚步,合起了遮在她脸前的一把檀香白折扇,立时波浪般的窃语就在静默的人群中重新翻起。在场的每一名女子,无论注视着白凤时各怀有怎样的心情,艳羡、嫉妒、愤恨、鄙视……认为白凤是美若天仙还是鄙俗不堪,

是天然风姿还是作态妆妖……在心底的最深处,她们都不得不承认:

她们渴望成为她,她们巴不得自己就是她。

一个被独揽大权之人赐宴出阁,又即将被最为英俊豪富的贵族明媒正娶的女人,就连被香火拜奉的花魁娘子段青田也会巴不得自己就是她!

段青田的画像已淡淡蒙尘,但依旧是眉目动人、神色流动,她怀抱着她的白猫儿,凝注着神堂内外一片望不到头的粉白黛绿、钗光鬓影,自其间,白凤缓步上堂。

白凤先对白眉大仙的金身参拜过,复又向段青田的画像默祷几句。即便在场的大多数人全都是妓女,也一样没有人猜得到一名妓女在离开这一所令她受尽屈辱,但也令她享尽荣华、夤缘直上的妓院时,会将什么心声吐露给庇佑着此处的守护神们。

但无比确定的是,当白凤礼拜完毕,在段青田的画像下旋踵回身时,她就已正式取代段青田,成为槐花胡同里新的传奇。

无论是真心或假意,群芳们一一上前祝贺,白凤却并不回敬一杯,仅是含笑致意。终于,同处一院的雨竹捏起她那准伤风的齉音一笑,“凤姐姐,大家姐妹一场,都是好心来送嫁,你却一杯也不饮,可小心明天上花轿挂住两只耳朵——脸也太大了!”

白凤明眸一闪,皓齿微呈,缓缓举高了手中的酒杯。

这里没有半个人打过仗,但她们统统好像是见到了帅旗升起的小卒子,不由自主地闭上嘴,就连戏台上的琴声都沉落无闻。

白凤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背后的神堂与面前的戏台之间,因昨夜的暴饮,依然微带嘶哑,但毫不妨害其既慵懒妩媚,又铿锵有力的本色:“槐花胡同的姐妹们,感谢大家赠我的种种祝愿,临去一别,我也没什么像样的回赠,权把屋子里一些旧物分散给大家吧。姐姐们、妹妹们看上了什么,尽管上楼自取便是,也算是咱们缘聚一场。从今后,前途珍重,后会有期。”

诸女有些没听懂,有些听懂了却不大敢信,还是一个打着覆眉刘海的小清倌怯怯地拉起细声问道:“凤姐姐,难不成是说你屋里头的东西,你那些衣裳和珠宝,我们全可以随便拿?”

白凤露出笑容,超然而平淡,“若嫌大件家具不好拿,可以这会子派人回你们自个儿班子里叫辆大车,或叫几个夫子来。去吧,见者先得,姐妹们开心。”

人人都久慕白凤的富厚之名,她那些穿戴要么是宫中御用、要么是外洋进贡,无不远胜于同行,进了她屋子还不就等于钻进了聚宝盆?

原先倌人们因白凤的无上际遇而默想到自己,羡妒中全暗含一丝自伤身世的凄凉,此际却一下子群情欢腾。有几个机灵的直接向白凤道了一声谢,便急急走开。一旦有人先行,其他人就顾不得腼腆,也纷然追上,到后来谁都怕落于人后,连谢也不谢了,撒腿就跑。霎时间如一场暴雨冲走了盛夏,一股红花绿柳的巨流全向着后楼涌去,单单抛下了残香数点,余红几处。

龙雨竹、杨止芸、蒋文淑与蒋诗诗四人都留在了原地未动,龙、杨与文淑是因自负于在花国中的资位与白凤相当,并不愿屈尊去拾人施舍,诗诗则只为和姐姐共同进退。但每个人的表情都已然波动不稳,就仿佛贪吃的老饕明明食指大动,却又不好意思马上举箸大嚼、露出馋样儿来一般。

白凤的手臂已重新放低,但手中依然还端着那杯酒,她把酒杯在自己的鼻前晃一晃,“几位,我屋子里那些小玩意儿自不在你们眼里头,不过有一匣子整七十八神仙的羊脂白玉簪、一套海蓝金刚钻的项链手串,还有两套玄狐和白狐袍子,我倒觉只你们才配得上,若叫那些个小姑娘们拣走了,委实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