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万艳书 下册》(12)(第5/5页)

片粉红的胸口里渗出,像是不疼痛的血。

他已然喝得连指尖都是木的,却依旧感到了焦切的饥渴。他深知自己距离直接把她摁倒在酒桌上开干仅有一步之遥。詹盛言了解男人们,他了解他自个儿。

因此他后撤了一步,开始拼命地拍桌子,“岳峰!岳峰!”

岳峰推门而入,等待着命令。

詹盛言却哑然半晌,表情就像在回忆应该怎么拿嘴巴说话。末了,他再次用力把桌子一拍,“去万元胡同,现在,传个戏班子。”

如果他一个人没能力打败自己,那他就搬一个卫队来,还不够,那就搬一个营、一个师。

那一夜,岳峰先后传了一个戏班子、一票说书艺人和卖唱歌娘,甚至还有一个杂耍摊子。岳峰一点儿也没感到奇怪,主人醉酒后,派给过他比之更奇怪千百倍的差事。唯一一点令他感到费解的,就是凤姑娘明明很快将嫁入詹府,但府里头却至今都没有收拾出礼堂和洞房,没有布置床帐,没有粉刷墙壁,也没有贴对子、挂彩绸,就连空气里也还保留着哀悼白珍珍姑娘时的凄荒气味。

所以当目睹着眼前的景象:他的主人詹盛言与其多年的情妇白凤传递着同一只酒杯,也共享着同一支烟嘴早被弄得湿漉漉的金水烟筒,两个人豪饮似鲸、吐雾如龙,泼满了酒痕的衣衫凌乱不整,眼神一样迷离又亢奋,盯着变戏法的将一块红幔一撩,凭空变出一只燃烧的火碗,他们马上就一起尖叫起来,大笑,鼓掌,争先恐后地亲手从钱箱子抓出一把又一把铜钱抛过去,他们的脚步绊在了一起,随即他和她的舌头也绊在一起,当他们在众目睽睽下摇摇晃晃地接吻时,钱币从他们指缝里掉在地下发出醉生梦死的脆响……这一切使得岳峰更增困惑,这一对男女一点儿也不像后天就要成婚的样子,他们的样子,活像是根本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歌女们唱起来,悠长的歌声中,场面越来越失控而狼藉。詹盛言和白凤到后来都吐了,且都吐了不止一次,浓重的烟气把所有灯烛都熏染得黯淡如晦,菜盘和果碟一一折翻,酒坛被打碎,酒瓶滚去到墙角,各色酒水把苏绣的桌围椅披染得乱七八糟,明火引燃了酒,发生了一场小小的火灾,昂贵的五色地毯被烧穿了一大块,到处都乱丢着零碎铜钱,还有长一条、短一条没烧到头的纸煤,降暑的冰块被整盆倒出来融化成水,凌乱潮湿的脚印从地面一直印到墙壁,他们的脸颊与双手染着一窝窝烟灰,而供他们取乐的那些男女艺人的脸孔也统统被油彩与汗水涂抹得状如鬼魅……

但这没关系,完全没关系。因为詹盛言和白凤其实早已离开了这一套疯狂又堕落的会馆包房,他和她已经手携手,沿着由酒精铺就的、比羽毛还柔软的台阶,一阶又一阶拾级而上,直至最后一阶把他们送入了这里:在这里,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全被抛在了身后,重负被卸下,谎言被遗忘,所有的痛苦都得到了消解,所有的罪恶都得到原谅;假如这不是今夜里第一百杯醇酒,就一定是神明的怀抱。

詹盛言拉起白凤的手,把她的手摁在自己的心口。一切由此开始,一切在此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