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

行舍的小屋里点了一盏青铜油灯,灯火如豆,照亮桌子周围的一小块地方。

澹台莲州放下茶杯,含颦不语。

现在。

澹台莲州获知了一个好消息跟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的父王母后都尚存人世,身体健康。

坏消息是:昭国与隔壁的幽国有政治摩擦,幽国正要起兵进攻昭国。

黎东居士继续说:“差不多是王子您被仙人带走以后,王上与王后夫妻失和,此事天下皆知……”

澹台莲州听到这里,却是着急了一下:“那我母后如今在国内处境还好吗?”

黎东居士说:“文靖公主少有才名,与各地城主、诸国王后皆有往来,又有自己的封地跟军队,依然地位尊贵。”

澹台莲州依稀记得,他还在母后身边的时候,母后最得力的一些宫女姐姐在私下无人时,还是更乐意管她叫“公主”。

婚后还能保有婚前的称号,想来她必定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

澹台莲州松了口气:“那就好。”

一阵风掠过,烛火摇曳了下。

黎东居士道:“如今昭国王室还有两位跟你同父异母的王子,皆是侧室所出,还未立储。王子是王长子,正是继承王位的不二人选。”

澹台莲州掇张垫子,换了个坐姿,并不端正,欹斜身子,却别有一番潇洒轻松,他的嘴角亦是轻撇,满不在乎地说:“先生,我实话与您说了吧——

“大抵您是觉得我从仙山而来,仿佛我沾染上了仙气。虽然是我自行离开,实则我差不多是被淘汰出来的。我在昆仑十三年,灵窍不开,毫无建树,依然是一个凡人。

“您不用因此对我别有期待,我与凡人无甚区别。”

他自己斟了一杯酒,故意斟至几乎满杯,水面弧绷,被他举杯送到嘴边却一点都没洒出来。

“我在昆仑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别人不比我高贵,我也不比谁低微。

“您说我是尊贵不凡的王子,我觉得我很平凡,我只是个思念父母的游子。”

“好了。”澹台莲州说,“反正无论如何,国都这趟我是必须得去的。先去了再说,若是有什么变故……我有剑在身,总得脱走。”

他笑着说:“不做王子的话,我要做个游侠。”

黎东先生说:“以王子之才能,做游侠未免可惜。”

澹台莲州忍不住纠正他的言辞:“别一口一个‘王子’‘王子’的,我刚才就想说了,除了这张脸,我可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自己是昭国王子。就算是有这张脸,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人家可以认为我只是恰好长得像。他们认不认我可不好说。”

还想倒酒,酒壶已空。

澹台莲州抬头眺望檐下明月:“时辰不早,今天便说到这儿罢。我先去休息了,先生也早点入睡,祝您今晚好眠。”

也不知这老头儿在打什么歪主意,还怪腔怪调地说:“怕是睡不好了。”

澹台莲州可不管他,自顾自离开了。

回到给他准备的房间,澹台莲州坐上床以后的第一反应还是打坐,意识到以后才放松身体,躺了睡。

白狼跟他进了屋以后,跳上湘妃榻。

澹台莲州问:“小白,要不要来我的床上,你没睡过人睡的床吧?可暖和舒服了,你要来睡睡看吗?”

白狼头都没抬,高冷地扫了下尾巴,以示拒绝。

澹台莲州悻悻,自己裹上被子睡了,嘟囔:“还想跟你聊聊天呢……”

在屋子里睡觉的好处是不用餐风饮露,坏处是也无法盖着漫天星河入梦了。

他跟裴黎东那么说,可哪有孩子不希望自己失散的父母能记得自己?

……

他还记得自己离家前,三四岁时就由母后亲自为他启蒙,将他抱在膝上,教他读书认字。

母后又温柔又严厉,会把他抱在怀里给他唱歌儿,还会与一群乐女一起奏乐跳舞,转开的裙子像一朵绽放的花儿,他在边上有模有样地舞啊唱啊;而有时他调皮任性,母后就会狠狠地叱责他,用柳绦把他的手心抽得发红,往往母后一个可怕的眼神扫过来,他就会像是被捏住后颈的猫儿狗儿一样乖巧老实了。

但他跟仙人走的那天没见到母后。

是父王把他送走的,他问:“母后呢?”

父王说:“你母后害了病,怕染给你,今天就不来看你了。改日吧。”

小莲州乖巧地点点头。

小莲州被带着飞在高空之上,可他毫不害怕,甚至趴在大人的肩膀上,穿过织羽层云、夕阳彩虹,俯瞰愈发渺小的地面,惊叹连连。

他还想:等到母后病好了,他回家见到母后,一定要把美丽的画面告诉她。

谁知道他在昆仑一待就待到了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