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梓州雨(3)

元御史来时赫赫扬扬、威风凛凛,卷起东川一股惩罚贪弊的狂潮;走时,却因为太匆忙而有些兵荒马乱的味道。

江畔渡口,小吏僮仆都已上船。在夏天的末尾,阳光强弩之末,分外酷烈。元稹紧握着薛涛的手,手心里沁出了汗。

薛涛一直担心这一天到来,但它一直不来;她刚刚放心,它却猝不及防地来了。她看着他忙乱,整理书籍行李,两人勉强照旧温存,却都没提将来。

“我不跟你走,”薛涛率先说,太阳杀得人脸颊手臂灼痛,“若跟你去洛阳,叫人传起元御史在东川的红粉新闻,恐怕会抹杀你治理贪酷的政绩。再传到天子耳中,更不利你的前途。”说完,薛涛心里一阵苦涩。

元稹惊讶地看住她,半晌,忽落下泪来。

大滴的眼泪,划过他高挺的鼻梁,落到御史深青的官袍上倏然洇没。

薛涛心中大震,紧紧抱住他,从整个人深处发出低喊:“我会去找你!——在合适的时候。”她许诺,又安慰他:“你放心。到了洛阳,又是一番天地,你不要灰心。”

回到西川,已经立秋。

薛涛默然在窗下一遍一遍给纸笺刷上芙蓉的花汁,直到它们都变成心血一样的深红。

第一片叶子落了。

小蛮跑进来:“你的信!”

笔从薛涛指尖跌落,花汁溅脏了她的红裙。

“哦,是段文昌的信。”她不无失落地拆开,“他离开登封回长安了,这样快。”

在长安,不用太久,他就会青云直上。

“段郎家住长安什么地方?”小蛮饶有兴趣地问。她没去过帝都,在幻想里,那儿金砖铺地,人人穿着锦绣衣裳。

“长兴里。”薛涛继续读着信,“和皇城安上门较近,是京城官员的聚居地。

小蛮想象不出:“那站在屋顶,不就能看见宫妃宫娥了?”

“皇城大着呢——”薛涛随口答,信中的内容使她渐渐蹙眉:“又打仗了。成德节度死了,他的儿子王承宗要子承父业。天子已决定出兵讨伐。”

她看向窗外,小庭院中菖蒲凋谢,已经一片肃杀秋意。

微之为何不来信?

元稹在洛阳的确很忙。

也的确没有给薛涛去信。

因为在他抵达洛阳的当天家仆便奔来报丧——发妻韦丛已于七月初九病逝。

在韦丛香魂渺渺的时刻,他正满怀愤懑地走在从东川到洛阳的路上,心中全是对薛涛的离情与渴念。他丝毫没有想到那个下嫁给自己的,长安京兆尹韦夏卿的嫡出季女。

但她死了。

元稹又痛又愧。

他随即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整治河南的吏治上。

一个秋天,他弹劾了在宰相庇护下擅从军职的河南尉;上奏处罚浙西观察使韩皋,因为他性情跋扈,竟然擅自杖死湖州安吉令孙澥;弹劾河南尹杜兼伟,因为他诬杀书生尹太阶;弹劾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强娶洛阳民女;弹劾汴州刺史、宣武军节度使韩弘私吞去世上人钱财;弹劾滑州刺史、义成军节度使巧取豪夺,贪污赋税;上奏判度支李元素征用民间牛车四千三百乘,使百姓安宁……

洛阳冬天到了。

这以牡丹闻名的东都,冬天却不像蜀中温和。一场初雪,满城凛冽寒意。

又有人状告河南尹房式诈骗之罪。

元稹按例,先发文停止房式的职务,上奏罚其一月俸钱。

但送文的小吏回来,支支吾吾说,河南尹将文书撕了。

元稹登时暴怒,带上全部御吏,如寒风一样冲入河南尹的官邸,喝命将房式拘留。

房式大惊失措,幕僚纷纷奔逃。被押解着,房式满脸通红,鼓着眼睛大骂:“你不过一个区区八品的御史,竟敢拘留我三品河南尹!元稹啊元稹,你这御史恐怕是当到头了!”

元稹冷笑:“本官按事追摄,有前例可巡。”

房式大骂不绝,被押进飘萧的雪中。

西川浣花溪旁,茶花仍然艳艳开着。

小蛮将花瓣洒在即将成型的纸笺上,合上夹板。等纸笺阴干后,那鲜艳的花瓣就以自然的姿态停留其上。

薛涛无心制笺,沉默着给案上九九消寒图染色。

“九十九朵梅花都染红,冬天就完了。”小蛮笑嘻嘻说着,擦着手慢慢往门边溜。

“你又上哪儿去?”薛涛有些有气无力。

小蛮嘿嘿一笑。

“又去招惹人。上回那梓人的妻子来大闹一场,你忘了?”

小蛮讪讪的:“相好一下,有什么要紧?她也和别人相好相好不就成了,何必闹呢。”

薛涛瞪她一眼,小蛮打开门吃吃笑,到底去了。

不一会,又疯疯张张扑回来。

“我把你的季郎带来了!”小蛮大叫,伴着婴儿的呢喃声。

薛涛诧异一看:“哪里来的孩子?”一个婴儿包在大红襁褓里,粉团团的,正啃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