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脱樊笼(1)

除夕之日,薛涛踏入成都,冷雨如无数银针静静落下,冰冻的空气里有微微的焦味。她感觉这片土地和她一样劫后余生。

寂静中,车马辚辚进入牙城。节度府倒还整肃,越过粉墙,能看到有奴子在清扫屋檐,一一卸下那些逾制的鸱尾。薛涛搴起窗帘看着,随行的军健笑道:“听说新节度使还没等入主府中,先急着嫁了女儿。”

“哦。”

“嫁的是成都人士,姓段。”

“姓段?哪个段?”薛涛不由在脑中搜索蜀中段姓高门大族。

“段……范阳段氏。”军健想想说。

薛涛微笑,只听说过范阳卢氏,哪有范阳段氏。

乐营空****的,衣箱倒扣在路面上,旧舞衣撇在池塘。一只断弦的琵琶从屋檐上慢慢滑落,摔到地上嘭得裂了,那声音便在庭园堂屋间久久回**。

玉梨院里,薛涛先前居住的小庭院也是花木狼藉。她快步上阶推开版门,幔帐乱垂,箱笼倾覆,衣服首饰珠宝古董早已**然无存。打开书橱,里面的字画书籍竟也一页都没留下。薛涛抚额,扶着床头慢慢坐下。

小蛮进来放下包袱抱怨:“早知成都成了这样,我不赖着跟来了。”她满屋子转一圈,“连个管事的都知都没?”

“啊啊,”过了没一会,小蛮忽然尖叫着逃过来抱住薛涛胳膊,颤颤指外面,“死人,有死人!”

薛涛吃惊,起身到窗前一看。

“高妪?”她奔出门扶起躺在墙根的高妪。

高妪层层叠叠穿了好几件艳丽而脏破的舞裙,打个大嗝慢慢坐起来。

“谁啊?”

小蛮捏住鼻子摆摆手:“原来是个酒鬼,跑来这里挺尸,好大的气味。”

“是我啊,薛涛。”薛涛扶住她说。

“薛涛?”高妪使劲睁开眼,“你竟还活着?”

“其他人呢?霄娘呢?”

“都被掠走啦。玉叶,梅川……活着的都掠走啦。霄娘把她女儿五云藏在假山里,却被那兵发现,砍了一条胳膊,母女一起关着拉往邠州啦。”高妪慢慢顺墙根溜下去,又睡着了。

天色渐黄昏,薛涛点上残烛,没有风,寂静里只有雨丝落在屋檐上的轻微淅沥声。小蛮横在**睡熟了。

咚咚,薛涛起身开门,门外赫然放着一只大楠木箱。一个奴子朝她礼道:“薛娘子。”

他将楠木箱小心挪到屋内地上,气也不喘立刻背书一样说:“段校书说抱歉来迟了,财宝已被洗劫一空,只救下书画书籍。好在他知道,这才是娘子真正最看重的东西。”

说完擦擦汗,长吐一口气。

薛涛忙掀开雕镂温雅的箱盖,一眼先看到那幅冯承素双钩填墨《兰亭序》,一点也没受损。

她喜地抬头道:“替我谢谢段校书,他近来可好?”

奴子诧异道:“郎君还会不好?”

薛涛不禁莞尔,给他几个钱让他走了,回身整理箱子。

冯承素的双钩填墨《兰亭序》,王宰的《烟雨琴丝竹图》,绛真赠她的《毛诗传笺》,她编纂的诗集……还有数百种书,以及笔墨纸砚。薛涛仅仅闻着那纸页发出的久违而熟悉的墨香,都如坐春风。空城般寂静的成都,冰冷的除夕,霄娘的噩耗,一时都远了,她的心终于得到片刻休憩。

理到最后,箱底有一封信。

洒金信封上是段文昌潇洒的手书,“洪度女史清启”。薛涛不禁笑了,信封沉甸甸的,一打开,一只紫玉钗落了出来。

薛涛借着晦暗的烛光细看,原来是早年她赠给他赎马的那支玉钗。薛涛忙抽出信笺,洁白的玉茧纸散发着绝细毫毛样的微光,上面却没有一个字。

她翻来覆去看了两遍,这个墨卿,打什么哑谜!

“阿姊的季郎送来的?”

薛涛回头:“吓我一跳,什么季郎?又在胡说。”

小蛮揉揉眼睛打个呵欠:“我可不傻。”

节度府度过了一个安静朴素的春节,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这日,才有个面生的乐官来安排乐伎侍奉之事。按规矩,节度府正月十六便要官司更张,正式办理公务了。

十六日清晨,薛涛洗漱换过值服,早早往节度府大堂等候。一进大堂,灰突突的,不禁感叹高崇文真乃神人,除了墙上揭不走的厅壁记,画幅巨阔的王宰《蜀道图》,别说各色古董摆件,连两列金涂银枝的大烛台都被他带走了。薛涛叹口气。

不一会儿,零零散散七八位小乐伎也来了,都是临时从遂州、嘉州征来的,不甚知道规矩,手足无措地四下打量。

薛涛只得先到耳房笼炭,煎水,想取些白檀沉水焚上,竟都没有。便又返回大堂主案上点燃烛台,铺纸研墨,正忙着,听见有脚步声自侧门传来。

她放下墨锭,垂手侍立一旁。

武元衡穿着公服,戴进贤冠,在主位上坐下。在他温和修雅的气质笼罩下,藩帅紫色异文袍上的鹘衔绶带花纹都变得文质彬彬。几个官员在阶下行礼,武元衡笑道:“我大概来早了,才你们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