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乐山佛(3)

到了春夏之际,节度府又出了件喜事。韦皋一位庶出女儿出嫁,东床是新晋司马卢文若。

这卢文若乃是刘辟的心腹,所以大家认为刘中丞很快就要改称刘副使了。果不其然,刘辟在新秋时被委以西川副使的重任,更加炙手可热。

这一年的西川节度府,总给人一种烈火烹油、繁花锦簇的感觉,连府中那只会念经的鹦鹉死了,都焚出了舍利。

总之,风调雨顺,政通人和,由秋入冬,入了新年。

除夕钟过,贞元二十年结束了。薛涛走出炭火熊熊的大堂,廊子上早春湿冷的风倒让她觉得爽快些。白狐裘的风毛痒丝丝拂着腮,她有些不耐地用手压平它们。烟火在天空炸开,宴乐喧嚣满耳,小婢子笑嘻嘻送上荔枝炭手炉:“今年真热闹呀,娘子当心烫。”

这样的日子,好像还有一万年,薛涛深深呼了口气。

正月二十三公务初繁,城外百戏长棚拆了,到了晚上,府内仍有宴会。芳烛绮席之间,乐伎们摇珠**翠,拖着长长的披帛穿梭往来。

百官正酒意熏熏,没有人注意到驿使惶恐疾行,把一封八百里加急直接奉到韦皋案上。

韦皋放下酒杯拆开一看,放下信,叫停乐。他脸上并没什么表情,但薛涛直觉出大事了。

韦皋慢慢亲自去掉冠冕,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启口道:“天子驾崩。”

节度府变成白滔滔一片。

清晨薛涛来到大堂,官员们正素服以待。片刻后,韦皋也素服从侧门进来,坐到主位上,薛涛奉茶在案。

“你们,说说。”韦皋道。

空气有些凝重,还是刘辟刘副使先道:“圣上驾崩,太子不日就会登基。”

“太子龙体欠佳,性情软弱,应当不会干涉西川政局。”一个幕僚低声说。

刘辟脸上露出一丝嗤笑,轻慢道:“当然不会,而且太子登基的消息到西川时,必定跟着加封节度使的恩诏。”

众人都笑了。

韦皋沉吟着说:“太子身边,有宦官李忠言、侍棋待诏王叔文、侍书待诏王伾,他们三个把控朝政的话……”

“不过是一个阉贼,两名‘贪心不足蛇吞象’的文臣罢了,不足挂齿。”刘辟说。

“长安又要乱了。”韦皋摇头。

然而这个春天,长安不断有喜讯传来,先是先帝驾崩三天后太子李诵登基,改年号为永贞;并且果然往西川送来了加授韦皋为“检校太尉”的诏书。

接着,新帝起用柳宗元、刘禹锡等人,发布一系列新政:罢禁扰民的宫市、五坊,取消节镇进奉,罢黜皇族贪官李实的京兆尹之位,革除內侍宦官俸钱,放归近千宫女、乐伎……

一时间朝堂喑哑,民间却拥赞声沸腾。

藏器园的水榭里,刘辟含笑说起这一切。韦皋边写字边摇摇头:“文人贪名。”

刘辟道:“就柳刘那些人,还想帮新帝把禁军兵权从宦官手里拿回来。”

韦皋放下笔问薛涛:“这个字如何?”

薛涛细看看说:“典重,像颜真卿。”

韦皋点头,才对刘辟道:“先帝种下的祸患,现在恐怕积重难返。”

刘辟退下后太阳出来了,荷池水波的反光让人睁不开眼。薛涛颈上出了汗,拿帕子擦擦,接过婢子奉上的新茶递给韦皋:“新帝做得不好吗?您为何说‘文人贪名’?”

“你喜欢柳宗元的诗?”韦皋端起茶盏问。

薛涛一愣,想想说:“他的诗文很好,但境界过于孤清。想必人品是清贵的,但我觉得,峣峣者易折,他能为新帝保驾护航么?”

韦皋摸摸她的头发:“孺子可教。”他吹去茶盏中的浮沫,“新帝太急躁了,急着邀买民心,急着革除积弊,就重用这些不知天高地厚不懂轻重的文人,结果肯定是上脆下弱,不堪一击。”韦皋摇头笑了,“他们这样闹,闹不过一百天。”

“可他们施的都是德政……”薛涛不禁说。

韦皋又笑了,银发在阳光下熠耀。他眯起眼看向荷池:“又是一池新荷,让我想起太液池。先帝比我只长三岁,当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与他君臣十分相得。那时的先帝,与今天的太子一样勇敢,大唐中兴之梦,连我也曾相信。但你看现在,他留下了什么?一群重权在握的宦官!”

“新帝还不如先帝,”韦皋继续说,“禀赋柔弱,刚上位就中风,口不能言,现在朝政全由待诏王叔文、王伾随心所欲。”

“什么?”薛涛惊捂住嘴。

韦皋看向远方:“大唐……贞观之治,开元盛世,一去不返了。”他回过头看薛涛,“只有我,唯有我能在蜀地固守一方太平,趁此皇权更迭之机,我要将东川、西川、山南西道的版图划归一体。”

郁烈春光中,薛涛依稀看到了这个暮年英雄年轻时的英姿,更感觉到他从未减少的勃勃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