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拨雪寻春(三)(第2/3页)

论国内的品级,论协察高于吕盈贞,但对方为汉皇使者,手持国书,还要听宣谒见,算是论协察僭越了。吕盈贞倒也不卑不亢,把国书、玉笏都交由随官收了起来,袍摆一振,领头踏进论协察的牙帐。

帐中铺着金银线交织的牦牛毛毡毯,毡毯一头,盘腿坐着蕃相论协察。他的年纪,已经是赞普的叔父辈了,身板依旧宽阔雄厚,毫不伛偻,穿着海浪纹的翻领红袍,云肩左衽,腰垂彩绶,臂膀上则是显眼的金镶瑟瑟告身。因为代赞普歃盟,背后数名挎金镂剑的侍卫,手持曲柄华盖。

毡帘掀起时,论协察端坐不动,苍鹰似的眸光往众人脸上刺来,他略欠了欠身,笑道:“贵客,有失远迎!”竟然是字正腔圆的汉话。

论协察年轻时也曾出使长安,因其机敏,颇受先帝青眼,还曾想以世家女许配,被论协察婉拒了。这人对汉人有种切骨的敌意。吕盈贞提着一口气,也笑道:“相臣,别来无恙?”将锦袱呈上。

论协察也文质彬彬地答道:“衹伏圣恩,感悦不尽!”双手将锦袱揭开,里头却并非国书,也非佛宝,而是四册《毛诗》、《左传》、《礼记》与《文选》。

吕盈贞道:“这是某自国子监所得,献给相臣。”

论协察手指摩挲着书册的封皮,露出不胜怀念的神态,叹道:“岂忍话旧游新梦?”极其珍重地将四册汉书交由侍卫,再一转身,已换做了吐蕃语,“小臣正代赞普主持今年的歃盟仪式,贵客还不困倦的话,可以一同观礼。”

吕盈贞的腿脚已经沉重地抬不起来了,还强打精神,笑道:“那我要大开眼界了。”

正使被请进了牙帐,李灵钧诸人就在帐外的毡毯上坐了。辽阔的山谷间,氆氇织的彩旗迎风招展,巨木搭起的祭坛上,一百头用来生祭的牛拥挤着,嘈杂不堪,奴隶们用金盘银壶盛着酥酪、油茶、肉羹,琳琅满目地摆在毡毯上,李灵钧见这些奴隶们有的双眼被挖,有的双腿被砍,只能匍匐着伺候,不禁皱起眉来,旁边的翁公孺低声道:“这些都是羌族和吐谷浑的战俘——强壮的被编入蕃军,瘦弱的都在帐中为奴。郎君,论协察给咱们的下马威来了!”

李灵钧表情归于漠然,随众举起金杯,“且看吧。”

论协察被侍卫们簇拥着,出了毡帐,与各部族酋帅登上祭坛。一百头牛,顷刻间被割断了脖子,猩红的鲜血猛然飞溅到高空,围着祭坛的巫师们不再歌舞,用酒器盛满了嘀嗒的牛血,送到了酋帅的手上。

礼官又洋洋洒洒地说了一通话,酋帅们手中硕大粗粝的酒器、巫师手下嗡嗡震动的鼓,都是以象群、苏毗、白兰等国的人骨和人皮做的,而贵客们盘中的粥饼,则是河湟被俘的汉人,在雪岭下播种的小麦和稻米所产。

李灵钧顿时毫无胃口,对手举托盘的奴隶摇了摇头,他转而看向身边的皇甫南,她的双眸映着霞光,手和脸都染上了塞外的尘埃,连头发也失去了昔日的光泽。李灵钧在袖子里握住了她的手,安慰道:“等进了城,找水让你梳洗。”

吐蕃人避讳污秽,祭祀前必要用洁净的湖水沐浴全身。毡帐的不远处,都是星罗棋布的湖泊。皇甫南轻声说好,放开李灵钧的手,抬眼看去,一行人缓缓驱马到了毡毯前,都是吐蕃女子,披着文锦裘袍,穿着氆氇裙,长长的辫发里缠绕着金花和绿松石,从额头、颧骨到下巴上,都涂抹了厚重的红彩。这是吐蕃贵族中时兴的“赭面”。

一个年轻的女子跳下马来,用鞭子将毡毯上的汉人们一指,问道:“这些人要上红山吗?”

李灵钧面露疑惑,番女又笑着对通译官说了一句,通译官转而道:“她们问,客人盘中的粥和饼,可不可口,能不能和长安的食物比。”

她是故意的。李灵钧淡淡道:“很可口,但不能和家乡的比。”

番女的眼里闪过一丝愠怒,对通译官呵斥了一句。

通译官忙道:“她说,听闻蜀王儿子的骑射功夫很好,在长安赢了嘎尔家的芒赞。但她不服气,也要和汉人比一比。”

李灵钧狭长的眼尾,往番女英气勃勃的俏丽面容上一瞥,道:“问她是什么人?”

“她说自己叫做德吉,是公主在红宫里的侍女——身后那位就是公主了。”

李灵钧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吐蕃公主,她也赭面,垂辫,从发顶到脸庞上覆着青绫,遮挡着人们觊觎的视线和高原酷烈的日光,那是蕃女的“幕离佳”。一双漆黑的眉毛,傲然地扬起。

见李灵钧摇头,公主俯下身,对德吉耳语了一句。

德吉起先不大情愿,和公主目光对视着,敌不过对方的执拗,她只得退开一步,一边把玩胸前的辫子,含笑的眸子在李灵钧脸上盘旋着,“公主说,她要亲自和你比,你要赢了她,才能踏进红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