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银苍碧洱(四)(第2/3页)

尹节忙擦一擦手,厚着脸皮将信笺生受了,“毛笔不必了,不必。”他哪堪如此殷勤,耐下性子,看着阿姹挺身端坐,落笔写了“江南”二字,尹节心想:好没来由的两个字,便问:“你这是写诗,还是写信?”

阿姹道:“尹师傅,以前汉人有首诗,说:两个好友,一人在北地,一人在江南,江南的人思念好友,就送枝梅花给他。诗里有一句:江南无所有,送君一枝梅——你读没读过这首诗?”

“难道不是:‘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前头还有一句:‘折花逢役使,寄与陇头人。’陆凯的《赠范晔诗》,可对?”

阿姹喜出望外,急忙点头,“不错,尹师傅,你真是满腹诗书。”她毫不犹豫,将一首诗誊抄在花笺上,最后一句,则写作“聊赠一匣梅”。细细吹干,再塞进封皮。封皮翻过来,上头早已写好了“皇甫公佶钧鉴”一行字。

尹节疑惑,“这是?”

阿姹说:“我有个姑母,住在京师。我要写信跟她问安。小时候她常教我念这首诗,我写给她,她就知道我没有忘记她。可惜这个时节梅花已经落了,匣子里是我用石蜜腌的青梅,雕了花,送给她尝一尝。”

府里的白爨女奴最善制雕梅,千里迢迢送去京师,虽然麻烦,小女儿一片赤诚,倒也无可指摘。不过,“这皇甫佶又是谁?”

阿姹不慌不忙,“我姑母的夫家姓皇甫,汉人做官的规矩很大,女人如果和外头通信,会被言官们说坏话。所以我写皇甫公收,而佶是我姑母的本名,府里的人一看,就明白这匣梅子是送给姑母的。”阿姹紧紧抱着匣子,珍宝似的,“尹师傅,你常用官驿传信,能帮我把梅子和信送到皇甫家吗?”

尹节略一思索,“你姑母的夫家,是梁国公皇甫府?”

阿姹面露迷惑,“我只知道姑父叫做皇甫达奚。”

尹节把信放回匣子上,摇头道:“我们的官驿只用来传递公文。普通的人家也就帮你寄了,梁国公是何等的门第?他是汉人宰相,我们是乌爨国主,私下通信,恐怕于他也不便。你这梅子还是自己吃了吧。”

阿姹眼里涌现失望,“我这信和匣子,随便给他们查验,也不行吗?”

尹节说:“倘若要寄,还得骠信点头才可行。”

阿姹央求道:“舅舅太忙啦,等他想起了,我的雕梅也成梅干了。”尹节生怕麻烦,只是摇头,阿姹牙齿轻咬着下唇,乌黑的两丸眸子透着不甘,她忽道:“尹师傅,乌爨臣服了汉人的皇帝,舅舅年年都要献奇珍异兽给皇帝,正所谓‘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又所谓‘食我桑葚,怀我好音。’吃了别人的桑葚,应该感念别人的好意。你难道没有读过毛诗吗?”

尹节讶然失笑,“毛诗你读得很熟呀。”

阿姹咄咄逼人,“你如果不帮我寄,我还要告诉舅舅,阿普笃慕一个汉字也不认识!”

尹节汗颜,那一沓花笺还在怀里,弄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他想:这阿姹心眼如此多,比阿普还要可恶。只好将信和匣子接过来,又撇清道:“此去京师,路途也有一月之遥,到皇甫夫人手里,雕梅变成梅干,你可不要怪我哟。”

阿姹轻哼一声,“变成梅干也不怕,还可以泡酒。但如果皇甫佶没有回信给我,那一定是你怕麻烦,私吞了我的雕梅,销毁了我的信。到时候我还要告诉舅舅……”

“行了行了,”尹节往窗外一望,“阿普笃慕来了。”

外头一阵风似的脚步声,伴随着呼哨声,菩提树枝仿佛遭了暴雨,猛地一甩。阿姹脑袋自门缝间探出去,见阿普手里抓着老黄杨弹弓,紧追着白虎,身影在院门处一跃,便不见了。

好险。阿姹轻舒口气。

尹节望着她的脸若有所思。

把信收进怀里,尹节不经意道:“阿姹这样有孝心,怎么不见你跟段都督夫妇问安?”

阿姹的嘴巴很紧,从不在萨萨跟前提起段平和达惹。回到案前,她拾起笔,忍不住道:“我阿爷阿娘忘记我了。”

尹节笑道:“天下怎么会有忘记儿女的爷娘?”

阿姹垂下眼眸,那里是难掩的黯然——三年间她写了无数封信,偷偷托木呷那些娃子们送出龙首关,却都石沉大海。

段平和达惹把她送给了乌爨人,不打算再要回去了。

还不到桑堪比迈节的正日,寨子里已经欢腾起来了。娃子们整日扒拉阿普的耳朵,同他说悄悄话,之后阿普就从早到晚地不见踪影。

阿姹不在乎桑堪比迈节,她每日扳着指头,估摸自己的信走到了哪里。不过那些热闹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她耳朵里。据说有人自昆川的寨子来,怀里抱着一只遍体雪白的孔雀,喊价要卖一百匹缯布。还有大胡子的波斯商人骑着骆驼,头上蹲着一只猴。那猴子神通广大,像人一般穿靴戴帽,执鞭策马,还会演参军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