仉仉 第二章

仉仉上台,聚光灯打开,她的脸孔光洁纯净,她绷着令你想起卓娅就义的脸。满脸的严肃仍然驱不尽笑靥里的善良天真,她的亭亭玉立使李文采心怦怦乱跳。开口出声了,满溢的热烈,些许的嘶哑,毫无保护的孩子般的纯真,面对法西斯野兽毫不惧怕……她唱了德文,她朗诵了中文,她的小蓝花,她的卓娅,她的德意志民歌,她的心声,诉说得好苦、好甜、好梦幻、好云彩,好大的西北风啊。她的声音是低语也是呐喊,是喁喁也是忽忽,是大火也是微风。李文采一阵子自以为听到关于她的窃窃私语:她是学俄语的啊,她怎么会讲这么好的德语?除非她幼年是生活在德国,她是从德国回来的?西德?民主德国?或者是社会主义阵营绝对不承认主权属于西德的西柏林?不知为什么,像一阵阴风,李文采想,如果她是从西柏林来的,她会不会是美国中央情报局与西德阿登纳总理联合派来的间谍?晕,晕,晕……李文采晕过去了。

临床诊断是房性心动过缓与疑似心脏神经官能症。

然后李文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他的生活,他的经历,他的处境身份与他的对于文学尤其是外国文学的糊里巴涂的迷恋,他的已经三年未见的勤劳泼辣胴体通黄的媳妇与他的平生第一次晕眩,他对于仉仉的各方面的全然不同的印象,已经将他撕成好几瓣。第一,仉仉是不是西方的间谍?第二,他是不是有着强烈的奸淫仉仉的动机?这两个问题让他万分痛苦,此生的第一次认真的痛苦。

他们的家乡管商鞅受到的车裂之刑叫作“大卸八块”。他认定的是,他正在大卸八块,也许是十六块……他不知道是哪儿错了环儿,是脱臼也是裂缝,是爆胎也是滑扣,他已经是一个叛徒:他是父母的、妻子的、文学的、家乡的、八路军的、儿童团的、党支部与学院党委的、革命的、外语的、学生会的与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叛徒。

他在那个刮大风的礼拜天,在金色头颅带来的不安中,怀着对于春夏秋季节的恋恋不舍,慌慌乱乱地去到了大湖公园。其实是小小的湖。小湖里翻滚着大浪,他想起鲁滨孙、哥伦布与麦哲伦的航海。大浪使他走在公园的石径上,也感觉到了地表的起伏。夕阳使桥洞明暗庄严分明峻厉。西风使头发与柳条一样地不胜灵感,不胜胡思乱想,以及四季风雨,喜怒悲欢。寒冷与衣衫褴褛使青春年华屈辱莫名。游人瑟缩着零零散散,树叶不知道何方是归宿。李文采想了想是不是应该跳到波浪翻滚的湖水里去,那就更是彻头彻尾的叛变了。他在波涛的大浪边一坐坐了五个小时,直到公园管理人员将他驱逐。

他回到自己的单身汉双人宿舍,同舍人这天没有回来,他构思了一番,他写了一夜,一不做二不休,他虽然没有提名字,他在高级笔记本上写了一封给仉仉的信,他相信这封信的汹涌超过了大湖里的波浪,大浪没过了元代的石桥。他写得比歌德也比福楼拜还比泰戈尔好。

第二天一早,他去邮局挂号寄出了笔记本,给仉仉。回来,他到医务室,他的体温四十一摄氏度。

三天后,他又给仉仉发了一封长信,深责自己是一个叛徒。他连署名的勇气也在最后一分钟失去了。他画了一只兔子。

开始露馅的无非是他购买的大量外国文学书籍。他在朗诵会上的突然晕趴也令领导好生奇怪。大家一致认为他是忘了本,他自己也坚信自己是忘了本。他的家乡再也不会出他这样的人,他的同事里再也没有这样的人,约翰·克利斯朵夫也不是他这样的人。总之,他每况愈下,他频频在组织生活会上被“帮助”。而到了后来大的政治运动闹起来,他犯了更大的病,更大的错误,更大的糊里巴涂。他接受了所有令人涕泪横流的帮助。他的检讨发言胜过了托尔斯泰的自省忏悔。

糊涂的是,他事后无法分辨是不是在“帮助会”上他交代过,说他卑鄙地想着要奸淫仉仉……太恐怖也太惊人。更惊人的是,他可能不可能,硬是检举了仉仉的间谍嫌疑。

那些年的许多事都忘记了……后来,后来,在好多个后来以后,他见人只知道背诵:

房间很深,两扇窗户又正对着一条夹在高楼之间的小巷子,这时房里便已经光线晦暗……

他受到了留党察看两年处分。他的家乡,他的组织,他的老革命经历与他的媳妇救了他。他的媳妇已经担任村里的妇女队长。李文采一摊糊涂糨糊,媳妇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媳妇在最困难的时期来到城市,不容分说地接管了对于李文采的路线掌管与命运决断,然后一切走上了正轨:“出人,出(或不出)书,走正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