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命运

米兰回了卧室,一路上老妈子打着哈欠唠叨:“大小姐你可真是吓死人了,怎么敢一个人跑出去,小命不要了?亏得遇上了好心人,用汽车把你送回来,要不然你看又看不见,路也不认得,真跑丢了怎么办?我刚还想着,等太太睡熟了,就把你领回来,你可好……”

米兰默然的进了房间,老妈子和米太太周旋一天,早累极了,这时见大小姐也归了位,便赶紧也去休息。米兰在房中打了几个冷战,走到床边坐下来,脱了鞋,鞋是漆皮鞋,漆皮冻得像铁皮一样。缩起双脚抱着膝盖,她靠了床头坐着,胸中激荡,睡不着觉,直到凌晨时分,才倒下去睡了。

再醒来时,她头重脚轻,手是冰凉的,额头却滚烫。她知道自己是病了,但并不声张,悄悄的洗漱过后,她推门走了出去。

这时正是上午九点多钟,米公馆静悄悄的,是从米太太到老妈子,都没有醒。从走廊内的电话机旁走过,她想起了昨夜废墟上的那位先生。他求她给济慈医院打电话时,一定是忘了她的眼睛。

她看不见电话簿子上济慈医院的号码,想要知道,只能请人帮她看,可是她能请谁去?请家里的老妈子?老妈子会允许她无缘无故的给个陌生医生打电话?

不过,她还有别的办法。一边走一边张开右手五指,她在走廊拐弯处抄起了倚着墙壁的盲杖,左手插在洋装上衣的小口袋里,里面塞着两张钞票。她用不着钱,平时也从来没有人给她钱,但她也偷偷的存了几块钱,存了这几块钱要做什么?她自己本来也不知道,今天明白了,大概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几块钱就是为了能让她今天出门的。

轻轻推开楼门,她一闪身出了去。快步穿过院子,她出大门上了街,迈步走向街尾,她远远就听见了洋车夫们的说笑声。

她坐上一辆洋车,攥着盲杖的手心全是汗:“我去济慈医院。”

她真怕洋车夫不认识济慈医院,然而洋车夫很痛快的答应了一声:“好嘞!您坐稳了!”

米兰没想到济慈医院这么近。

洋车跑起来,人在座位上是向后仰的,她难得出门,偶尔出门也是坐汽车,第一次这么在大街上仰着跑,她捏着一把汗,总怕自己仰大发了,会向后一个倒栽葱,栽到街上去。幸而那洋车夫跑不多久就停了下来:“小姐,到啦!”

洋车一停,米兰又是向前一栽。摸索着下了地,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钞票,递给了那洋车夫:“够吗?”

洋车夫笑道:“多了!这点路哪用得了一块钱?您给我两毛就成,多了我也不敢要,万一回头你家大人知道了,非骂我欺负孩子不可。”

米兰没有零钱,而且两毛也罢一块也罢,对于她来讲,其实区别不大,横竖她只是想来济慈医院,既是来到了,那么就算她达成了第一个目标。对着洋车夫摇了头,她说道:“那你别走,我到医院里找个人,说几句话就出来,你再把我送回去就行了。”

洋车夫答应一声,又给她指明方向,让她进了医院大门。这济慈医院的全名,乃是“济慈大众医院”,占地一座两进的四合院,里面各科俱全,从割痔疮到接生孩子,全能,尤其擅长治疗花柳病,院长对所有花柳病患者一视同仁,全部注射六零六,药水绝不掺假,几针扎下去,真能缓解患者的难言之苦。除了治疗身体的病痛之外,这家医院还兼治穷病,周围穷人若是一时间走投无路了,可到此地卖血,血价公道,一磅十元,还经常四舍五入的给穷人多添点,凑个整数。所以这家医院生意兴隆,门口总有汽车停着。

门房正在院里站着,冷不丁见外头进来了个盲眼女孩子,便有些摸不清头脑。这女孩子穿得灰扑扑的,乍一看不是什么阔绰小姐,然而定睛再看,她那身灰扑扑的衣裳都是好料子,她本人也是非常之细皮嫩肉,又绝不像是平常人家的孩子。门房正看着她发愣,米兰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存在,扭头向他开了口:“您好,请问,这里是济慈医院吗?”

“是,没错。”

“那请问这里是有一位司徒威廉医生吗?”

“啊,有哇!你找他?”

米兰一点头:“是的,劳驾您带我去见他好吗?我找他有非常紧急的事情。”

门房把米兰领进了休息室,然后去找司徒医生。米兰坐在休息室里,凝神辨别着空气中的种种气味,忽然抬头望向门口,她听见有人大踏步的走过来了。

果然,房门一开,司徒威廉登场。

司徒家本是南洋华侨,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回了中国。司徒老爷是个官迷,加之颇有资产,所以北上京津,在北洋政府时代,当过好几任不小的官。这司徒威廉其实和司徒家没有任何关系,他是司徒老爷的养子,据说他是十七八岁时父母双亡,虽然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已经很可以自立门户过日子,但司徒老爷仿佛是和他家里有点什么交情,所以将他收为了义子。司徒家最不缺的就是孩子,亲生的儿女都已经是乱糟糟的够吵,故而司徒威廉也没怎么进过司徒家的大门,一直是住校读书,待到从医学院毕了业,他在济慈医院里谋了一份职业,自赚自花,更是不沾司徒家的光。而司徒家的小姐少爷们看他不是个分家产的对手,对他倒是都挺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