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 嘉庆李(第2/11页)

“黄都知说,这是苍梧山中的珍珠泉,平日里都是特供官家殿中使用,今日见郡王辛苦,特地匀了些给咱们。”

那一口水便噎在了他的喉咙中,咽也不是,吐也不行。

刚刚过去的这个春天干旱少雨,小满过后,更是连一滴雨水也未曾见到。灾情最重的越州和明州,已经池塘干涸,河床裸露,唯有深山之中几处泉眼,还在涌出少许活命之水。其中就有苍梧山上的珍珠泉。

可珍珠泉乃皇家特供,朝廷派有兵士重重把守,寻常百姓自然不敢接近。他这次求见父皇,便是要说这件事。

那黄都知站在阴凉的宫檐下,将他的尴尬瞧了个一清二楚,嘿嘿地笑着。此人生就一副弥勒相,肥得连脖子都看不见,可赵瑗知道,他从官家还是九王时便随侍在侧,并不是能轻易小瞧之人。

他默默地将侍人手中的杯子推开了:“有劳黄都知。只是就在当下,不晓得有多少百姓饱受缺水之苦,赵瑗自觉于心有愧,这水还是不喝了罢。”

“郡王这就过于拘泥了。你不喝,便能省得下?”他朝庭中的一株结满了胭脂色果实的李树挥了挥手,“连这株嘉庆李,也是用珍珠泉浇的。嘉柔公主前些天来过,说是盼着吃上面的李子,官家怕天气太旱了,特意叮嘱我们要好生看顾——”

嘉柔公主。在战乱中失散,又被奇迹般地寻回的,他的“妹妹”。官家之前便宠她,这次失而复得,对她比之前还要更宠上几分。

赵瑗紧紧地咬住了牙根,半天才松开。

“不知官家可曾醒来?”他心平气和地问。

黄都知正待开口,身后的殿内便传来了命令:“让他滚进来!”

赵瑗低眉敛目,随了内侍进入殿中,还没走几步,便有一叠奏折横空飞来,在他脚前洒了一地。

“这群老匹夫,迟早要砍了他们的头!”

他蹲了下去,将奏折一张张地捡了起来,又捧着,恭敬地递给了官家。父皇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地夺了过去。

“你今日又要说什么?”他上下打量着赵瑗,“莫非你也跟他们一样,以为这场旱灾是上天降下的灾祸,要朕立罪己诏,取消寿宴?朕为了江山百姓,兢兢业业,日夜操劳,只不过是一点天灾,到头来竟统统成了朕的罪过了!”

“孩儿……孩儿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赵瑗表面平静,袖子里的拳头却攥得死紧。

“何事?”

“越州所遭遇的,并非是一点天灾而已!据说已是赤地千里!灾民为了寻找水源,四处奔走,放任田野荒芜,若再不下雨,今秋必定是颗粒无收——事态紧急,还请父皇取消寿宴,并允我前往赈灾!”

父皇转过眼来看他。之前被迫在海上漂泊的三个月带给官家的影响仍在,他两侧面颊都凹陷了下去,整个人显得阴沉沉的。

“既是越州灾情,你又从何得知?”我曾梦到过。赵瑗差点便脱口而出,又生生地改了口,“……恕孩儿不能说。”

官家危险地眯了眯眼睛。赵瑗知道这是他即将发怒的先兆,可他接下来的话,却非说不可。

“还有,事态紧急,恳请父皇开放御用的珍珠泉,允许附近灾民前往取水。”

官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赵瑗反倒放下心来,等待着震怒的雷霆最终降临。最糟糕的,也不过是像以前一样叫人来拖他下去挨鞭子罢了。

可官家只是静静地坐着,最终摇了摇头,说出的话,比迎面而来的长鞭更加令人疼痛:“你真是一点也不像我。若是珩儿还在,断不会说出这等话来……”

赵瑗心中大恸。琅琊王赵珩是父皇唯一的亲生血脉,早在数年前便已经死于肺痨。从赵珩的封地无夏城送到临安府的,只有他生前的一件九尾狐裘。官家捏着狐裘,独自在御座上坐了一夜,头发生生白了一半。自那之后,他与官家的关系便日益紧张,最严重的时候,一日之内,他便挨了两回鞭子。

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后来才慢慢领悟到,单单是自己的存在本身,便不断地提醒着官家,他所喜爱的儿子已经死去,偏偏这个不讨喜的继子却活了下来。

赵瑗闭了闭眼睛,眼中莫名地酸涩。幸好那时嘉柔公主还在,常在他挨训时装着路过,硬生生闯进来,缠着官家撒娇卖乖一番,借此消了他的怒气,救下过他不少回……

“父皇,父皇,瞧我给你摘了什么?”伴随着脆生生的甜笑,一名散着头发的少女撞开了门,抱着串串玛瑙般的李子,扑进了官家怀里。

她身着紫罗银绢,胸前挂着新罗进贡来的长命石制成的重重璎珞,言语举止却完全不合规矩,倒像是自幼长在山野之间般无拘无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