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 杨枝露

少年在夜间急急奔跑,穿过阴森的长廊。

在他手中,是一根即将枯萎的杨枝,只有顶端还残留着最后一片绿叶。他捧着这杨枝,犹如捧着珍宝,满心欢喜,连眉骨上新裂开的伤口,都快要感觉不到疼痛。

长廊两侧的柱子上,盘着蛇形的雕塑,它们吐着信子,自半空中冷冷地注视着他。长廊的尽头,占据了整片开阔的庭院的,是一处被朱砂绘制的封印所包绕的池塘。池边的树上交错着绳索,挂满了一张接着一张的咒符。

他在池边停下脚步,喘息着。察觉到他的到来,池塘中水花翻涌,升起来巨大的身形——竟然是一条足有水缸般粗的白蛇,双目赤红。

“这可是你衷心所愿?”上半身化做人形的白蛇看着他怀里的杨枝,脸色晦暗。

“是。”少年靠前一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这是我的愿望,除此之外,再无它求。”

“好一个再无它求!”池塘中水花四溅,蛇尾卷了过来,将少年死死勒住,“竟连你也……亏我还真的……”

少年只觉得肋骨根根剧痛,几乎不能呼吸。白蛇却忽然止住了话头。伸出的右手还悬在空中,手指上已经生出了根根尖利的指甲,那手掌上裹着条手绢,打着拙劣的蝴蝶结。白蛇迟疑了一瞬,缠着少年的蛇身松了些,少年眉骨上的新伤又撕裂了,温热的血流下来,滴落在那蛇身上。

白蛇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便生出了蛇牙,咬住右掌上的手绢一撕,然后翻转了手腕,指甲的尖端便朝自己前额正中的朱砂痣插了进去,生生撕开了血肉。

鲜血淋漓,将白蛇的脸衬得狰狞无比。

少年怀中的杨枝掉落在身侧,最后一片绿叶无声无息地撞在了地面上,瞬间成灰。

许如卿第一次见到大白的时候,其实被他吓得不轻。

那天他一大早便起了床,梳洗一新,顶着早晨的寒气站在了父亲的院子里。

父亲是许家这一辈的家主,子女众多,许如卿的生母只是个婢子,又已经去世,他在许家虽不曾缺衣少食,却根本就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他甚至疑心那个一年也召见不了自己一回的爹,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但这会儿,他却被单独召唤到了书房,说是要“父子亲近亲近”。这在许如卿的记忆中,前所未有。

书房的蓝色棉布门帘纹丝不动。父亲想是还没有醒?他低眉顺眼地站了一阵,终究还是冻得瑟瑟发抖起来。

“你说,咱家那个七少爷,是真傻,还是假傻?”

拐角处传来几个婢子的议论:“前些日子,二少爷带着其他几个少爷,不是烧了他上学堂的课本么?你不晓得,那个傻子只知道愣愣地,哭也不晓得哭一声!”

许如卿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烧便烧了吧,反正他也不会背。上回那个什么诗,不是花了一个月也不曾记下来?我看他是真傻,要不然,为啥还要跟二少爷他们道谢,说什么多谢哥哥教诲?”

多谢几位哥哥教诲,如卿铭记在心。他是真的这样想的,也是真的这样说的。更重要的是,如果哭了,只会让那些欺辱他的人更开心罢了,有什么用?他愣愣的,不动,不逃,半天才说一句话。时间长了,围着他的人自然就散了。就像这些婢子的议论声,不也渐渐远去了吗。

许如卿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条陈旧发黄的手绢,它被人叠成了长耳朵兔子的形状,还点了两点红眼睛。他将兔子放在掌心,用另一只手掌盖着,手指一拨,兔子立刻活了起来,耳朵一动一动。

“进来吧。”陌生而威严的父亲掀开了门帘,唤他。

许如卿吓得一抖,来不及收好那手绢兔子,只好捏在手里,跟着他进了书房。

父亲似乎真是打算与他“亲近亲近”,领他进了书房,温和地问:“如卿,眼下开了春,你该有十六了吧?”

许如卿低着头答道:“父亲大人记错了,我是腊月生的。十六岁的是芳卿哥哥。”

情形一时有些尴尬。父亲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终是作罢,背了双手转身,只吩咐他跟上。许如卿垂着头,盯着他的脚后跟,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书房的偏门,上了那条两侧的柱子都盘绕着蛇的长廊。

许如卿素来最怕这些冷冰冰的东西,当即吓得加快了脚步,一下子撞上他爹的后背。父亲冷不丁地被他一撞,停下来将他一瞪。许如卿立即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

“唉,这一辈怎么就挑中了个傻子?”父亲注视他一阵,叹了口气。

这时他们已经站在了一片池塘旁边,春寒料峭,许如卿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些蛇,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父亲发现他双手颤抖,眼神涣散,将他的手拉过来一看:“这脏兮兮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