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大寒(第7/18页)

裴源其实早就想劝他坐车来,但是李嶷十分不肯,这才勉强骑马来的,从东宫到平卢留邸,风雪中裴源几乎提心吊胆了一路,生怕李嶷会从马背上摔下来,就像上次他摔的那一跤一样,幸好并没有。

“殿下,还是坐车吧。”裴源忍不住劝,想到范医正的那句话,心中十分不忍。

李嶷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裴源连忙叫人将马车赶过来,这是早就预备好的,马车中有火盆,铺满了锦褥,十分舒适。

李嶷难得坐一回车。他靠在车内的小案上出了会儿神,裴源骑马跟在车后,得得的马蹄声传进车里,让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那个秋日的下午,自己赶着一架破旧的牛车,载着阿萤。

那时候的太阳晒在身上真暖和啊,阿萤说了些什么话呢?他仔细想了一遍,这些时日来,他总是会仔细回想从前,那些日子,那些话语就像蜜糖一般,被他藏在罐子里,偶尔拿一颗出来,可以甜很久,很久。

车子很快就到了东宫,裴源跳下马,亲自掀开车帘,刚叫了一声:“殿下,该下车了。”忽然觉得不对,雪光映衬着马车里,李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又昏了过去。

李嶷这一病又是颇多时日,朝中人人噤若寒蝉,连皇帝都没再说什么,连吴国师也劝他:“儿孙自有儿孙福,陛下,太子是有此一情劫,您就由他去吧。”

皇帝也实在是怕了,他只有这一个儿子了,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岂不是真绝后了。因此李嶷要求善待被裁撤的定胜军之事,朝中还是按照承诺,仔细地推恩下去。

每一名解甲归田的定胜军士卒,都可以分到岭南道二十亩田地,若不愿去岭南道,还可以选剑南道,虽然算不得什么上好的肥田,但养活一家的口粮,总算是够的。

李嶷因为在病中,并没有亲眼看到最后裁撤时缴旗的情形,据说崔倚亲自拿了斧头,将留邸中的旗杆砍断了,将那面先帝赐的“定胜”二字的旗帜卷了起来,交给兵部的人带走了。

在场的将士,没有一个不落泪的,连崔倚都老泪纵横,涕泪交加。

等李嶷病好的时候,已经是隆冬时节。崔倚已经病得十分严重了。他缴旗之后,枯坐整夜,第二日一早,崔琳心里十分记挂,匆忙来看,他却不在房中。

崔琳是在御沟边找到崔倚的,自从朝中接管营州防务,将定胜军全部裁撤解散,崔倚交卸了卢龙节度使与朔北都护的职务,禁军也就奉旨解除了对平卢留邸的围禁。

崔琳找到崔倚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御沟边,目光痴痴地看着御沟里的水,只不过一夜之间,他已经须发皆白,形容老了十岁的模样,神色颓唐,茫然地看着河水奔流。

“阿爹!你头发怎么全都白了?”崔琳不由得失声,但旋即,她明白过来,这是太伤心了,所以才会一夜白头。

崔倚却茫然看了她一眼:“阿萤啊……阿爹老了……老了……阿爹没用了……阿爹不仅救不了你阿娘,甚至都记不得回家的路了……阿萤,你阿娘战死殉城,连最后一面我都没见着,阿爹是不是很没用……”

崔琳手指微微颤抖,想去抚摸父亲的满头白发,但是又不忍。桃子在一旁,早就泪如雨下。崔琳带着哭腔,说道:“阿爹,我们回家吧。”

“不,阿萤你先回家。”崔倚摇了摇头,“阿爹要去点卯,不要误了时辰。咱们定胜军点卯,从我而始,谁都不能误了时辰。”他一边说,一边巍巍颤颤站了起来,随手拿起靠在石头旁的一根树枝做拐杖,他拄着树枝,一瘸一拐往前走:“阿爹老啦,差点误了点卯……差点误了点卯……我们定胜军的大营在哪儿呢……我怎么记不住了……”

崔琳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终于明白,阿爹是病了,病得很厉害。崔倚从此,就彻底地糊涂了,他不认得人,也不记得事,像是活在一个梦里,一个十年前的梦,或者更久远一些,他不记得定胜军已经没有了,“定胜”二字的大旗已经上缴给了兵部,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住在平卢留邸,一不留意,他就会从宅子里出去,桃子不得不找了很多的帮手,好十二个时辰都看住他,但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崔琳起初心如刀绞,后来又觉得,幸好阿爹病了。定胜军没了,她自己都受不了,何况阿爹,阿爹这般糊涂了,大约也就是因为,不用面对这样痛苦的世间吧。

在大婚前,崔琳要求见李嶷一面,其实这是违反礼制的,但是李嶷还是来了。他孤身一人,也没有带仆从,走进她住的平卢留邸。

她本来想了很多话想说,有一些话很幼稚,很可笑。她想对他说,十七郎,我们私奔吧,到没有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去,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她想对他说,十七郎,我不想嫁给你了,我的父亲现在这个样子,我心里是恨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