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大寒(第10/18页)

众人都躬身退向了远处的车辇,等这些人走远,他才又叫了一声:“阿萤。”

这次她倒是看了他一眼,他说道:“皇后赐给你女使,明显有监视之意,你为何毫不推脱,痛快答应?”她倒是心平气和,不徐不急地道:“母后是一片好心,殿下想左了。”

他看着她,她今日着盛妆,钿钗礼衣,他从来没见过她如此酽妆,九支钿钗在她发髻间颤颤巍巍,更衬得她唇如丹朱,长眉入鬓,但是她的眼是微冷的,像山中的幽潭。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说:“阿萤,你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她反倒对着他笑了笑:“殿下若是想我笑,我会笑的。”

他心如刀割,又说了一句:“阿萤……你若是恨我,跟昨晚一样,拿剑刺我便是了,你别这样对着我笑。”

“我为什么要拿剑刺你,我又打不赢,统共才三次相让,只剩下两次了。”她语气平静,像在讲述一件与自己丝毫不相关的事,字字句句,却是诛心,“我阿爹现在已经像个小孩子了,既记不得回家的路,也不记得定胜军其实已经没有了,每天都念叨着要去大营里看看……”说到此处,她甚至又笑了一笑:“殿下要娶我,现在已经娶了,殿下要我做太子妃,我现在已经是太子妃了。殿下若还想,我好似从前心悦十七郎一样,心悦殿下,那恐怕是,不能了。”

说完,她转过身,径直朝车辇走去。南薰殿前的横街,本来没有含元殿前的横街宽阔,但长风呜咽,远处殿宇的琉璃瓦上,犹带着前几日未化完的残雪,风打着卷,扑在身上,却是彻骨一样的寒冷。

太子大婚,按从前的惯例,有十天的休沐,六部也格外识趣,纵然皇帝已经不怎么理事,实质是太子在监国,但这几天,哪怕真有天大的事也全按了下来,不去打扰新婚燕尔的太子殿下。

于是李嶷反倒长日无聊,无所事事。新婚第一天的下午,就换了衣服,微服出宫去了。裴源早就牵了马,在东宫外等他,两人翻身上马,一直驰马出城到河滩。

自崔倚病后,他们常常到这里来。今日的太阳好,虽然背阴处还积着残雪,但向阳处被日头晒得暖烘烘的,只见崔倚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怔怔地看着河水。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身布衣的张㓽。自从定胜军被裁撤之后,张㓽说道:“我是节度使带出来的,只会打仗,节度使在哪里,我在哪里,便是不打仗了,节度使也要有人伺候的。”从此便换了布衣,自崔倚病后,更是忠心耿耿,须臾不离左右。

因为李嶷常来,此刻他与裴源走近,张㓽也只点了点头,微作示意,反倒是裴源问道:“今日节度使好些了吗?”张㓽摇了摇头,本想叹口气,但最后忍住了,只是搔了搔自己的胡子。

李嶷早就走到了崔倚面前,恭恭敬敬叉手行礼,叫了一声“节度使”,他还是用的从前的称呼,崔倚却恍若未闻,过了许久之后,才抬起浑浊的双眼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问:“你是谁啊?”

其实自他病后,李嶷几乎每日都会来看他,只是他已经不太记得人,也不太记得事,所以每次见了,总会这么问。见李嶷不答,崔倚便随手拿起倚在石边的拐杖,有些艰难地拄杖站起来,李嶷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

崔倚却抬起拐杖,指了指四周,道:“你们看,这里地形是不是不错?若是敌人抢滩,该怎么办呢?”

李嶷眼中露出不忍之色,崔倚却睨了他一眼:“小子,我就考问你了,若是敌人抢滩,该当如何?”

李嶷定了定神,问:“我军几何?敌军几何?”伸手一指旁边的沙洲:“若是敌我相当,当然是在沙洲那处布置弓箭。若是敌人数倍于我,自然是布上荆棘,左右侧翼用箭。若是我军数倍于敌,自然是中流击之。”

崔倚闻言,不由得赞赏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露出笑容:“小子,说得不错。我们定胜军有你这样的后生,真是难能可贵,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要记下来,将来,升你作队正。你好好立功,前途无量。”李嶷心里难过,却顺着他的话答道:“节度使,我叫李嶷。”

崔倚听到这个名字,脸上露出几分狐疑的表情,渐渐凝重,李嶷本来充满期冀地看着他,但崔倚最后却哑然摇头一笑:“老啦,你这名字听着耳熟,怎么也想不起来哪里听过了。我瞧着你也眼熟,可惜也不认得啦……”说着,他拄着拐杖,又摸索着在大石上坐下。李嶷便也在大石上坐下,抬手替他掩好身上的氅衣,温言道:“节度使,同我讲一讲崔家军吧。”

提到此处,崔倚眼中终于有了神采,说道:“崔家军这说法,文宗年间就有了,那是我太爷爷的大伯手里的事了。那时候揭硕人老是来抢粮食,惊扰边民,我太爷爷的大伯就组织崔家的子弟反抗,一来二去,就有了崔家军。后来,陆续扩充,朝廷也给了粮饷,在我太爷爷那会儿,崔家就奉命世镇营州了。崔家的子弟总要上阵杀敌,死得早,所以长辈总是张罗着,早早给结亲生子。我像你这年纪,就已经娶妻了。”说到这里,他不由得看了李嶷一眼,说道:“你小子不错,有没有说亲?要不,我替你说一门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