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药的社会效用(第2/4页)

他从昨天领到的工资中抽出一张崭新的十元大钞买了门票。售票员警惕地凝视着他那伸过来的纤细的白手,因为只有投毒者才会有这般白皙的手。刹那间,一个念头掠过售票员心头:长着这样的手的危险人物不应该放他入园,有没有这样的规定呢?最后,还是职业精神占了上风,她十分严肃地扔出一张票,就像投过来免罪符一般。除了孩子、父亲、母亲、恋人、新闻记者之外,其他人这种免罪符是不能随便授予的。——于是,售票员不知不觉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祸根在她的破袜子上!

X先生眼前展开一种奇异的别样的世界。很久以来,我们的逸乐中早已消失了鸟和兽类的背景。捕到的猛兽忧愤的咆哮再也不会威胁恋人们的香睡了。母狮子的体臭,连同孔雀的开屏和夜莺的鸣啭,再也不能为情人们的幽会起到一点作用了。快乐的重要背景成为孩子们的专有物,他们抑或借此进一步体味快乐的意义吧。而且,在这所孩子们的“无忧宫”里,尽管有着他们绿叶闪亮般的欢声笑语、高亢而悲凉的水鸟的咏唱,以及野兽们时断时续的呼喊,然而,奇妙的静寂,令人想起积木宫殿中庭的静寂,统治着一切。X先生站住了,好一阵子嗅着这种静寂的馨香。此种静寂不是含有某些卫生学方面的东西吗?他把自己所喜欢的丸之内大厦和降临N银行的深夜,同非人的密度所占据的静寂加以比较,这里有着明显的另一种特质,即不受存在不存在所左右的真正的光怪陆离的特质,不是吗?这里有着因不存在而被确定的人的沉默,如今可能成为他自身唯一能感受的某种意志的沉默,不是吗?这是一种卫生学的静寂,它把附着于不具实体的摸索的精神,从先验而实在的、神圣的慈善医院的病床上唤醒。……他再次深深嗅了一下,朝各处瞧了瞧。远方飘荡而来的忧郁的野兽幽微的体臭,于掠过绿叶的微风之中,熏炙着一种宛如海潮般的腥味儿。这使他蓦然想起刚刚印制的钞票的气息。这不正是生活的馨香吗?

X先生摆出一副快活的姿势,他由一只铁笼子走向另一只铁笼子,一次次紧贴着脸孔,仔细打量着鸟兽世界那些珍奇的高贵的面颜。他对那些调皮的小精灵翻着眼皮滴溜溜瞅着他的怪讶的眼神,再也不感到畏葸了。

澳洲产的袋鼠。——有袋目,栖息于澳大利亚、新几内亚岛以及附近岛屿,类似犬、猫,品种不一,母体腹部皆有袋囊。怀胎仅四十日,生下来即育于袋中——多么富于礼节的营生!

白孔雀迈着闲雅的步履,骆驼用烟雾般的眼睛俯视着观众。庄严的老骆驼,犹如拔除羽毛再经煎焙的巨大雏鸟,在铁槛里走动,显示着实体多么缓慢的转移啊!鸸鹋就像英国老处女。

猿猴、天鹅同样给X先生莫名的亲切之感。因为没有语言,因为其中没有那种可悲的人心所缺失的欢笑,因为没有互让精神、交通规则以及那种黏黏糊糊的同时代人的意识,很明显,X先生和动物们之间互相涌动的雄性式亲近的感情,交相感应,眼下于此产生了一种明明白白的“社会意识”(不经过任何语言)。X先生对此深有感悟。

然而,两三日之后,他内心泛起一种冷酷无情的省察。不断威胁这位可怜的梦想家的(实在可怜!),始终不是更加深刻的梦想,而是更加肤浅的梦想。银行午休的时候,猝然瞥见旋转门映出的自己尊容上出现的令人不快的颓相,他立即慌慌张张跑到厕所更明亮(而且更浮薄)的镜子跟前。堪称他的健康唯一例证的“生存的意志”、警示着他的健康的面颊上的肌肉,眼见着欲去又依依了。作为他活着依据的唯一的外表,即“活着的人”的英雄的表象,渐渐变得迷离恍惚了,不是吗?这怎么得了啊!

他对自己的病因精心细致地进行一番会计清账式的检查。支出没有粗陋,然而一部分收入里,这位内省家引以自豪的X光射线找到了似有若无的病灶。什么呀!原来是可怕的病魔的观念在作怪。

合上账簿,他用铁笔杆子搔着颅顶秀美的头皮,然后两手紧紧抱着头,眼睛盯着大白天映在办公桌上的电灯光,沉溺于忧郁的冥想。

——是那“仅仅于动物园中所感觉到的社会意识”,啊,这一可怖的不健康的观念盘踞在我心中。无疑,我的颓相也因此而生。问题很明显。啊,这种病态的观念,一旦被那些对我态度冷淡的同僚看穿了,后果不堪设想!我有了前科了。这一观念,对于我过去生活中所有的梦想和热望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侮辱、极大的亵渎,也由此产生了极大的矛盾。

杀?

——他颤栗着抬起脸来。侍女端茶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