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王子与明公主(第4/13页)

皇后停住梳子,凝视着手中漂亮的黑发,这不正是自己满心嫉妒的秀发吗?不过,对于眼下的皇后来说,憎恶也罢,嫉妒也罢,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天皇在世时,是那般一星一点地怀疑过他的爱,如今,对于死者的爱,反而越发浓烈起来。皇后想起幼年时代,和明公主一同住在坂田,她以有这位漂亮的妹子而感到自豪。不知为什么,那小小的脸蛋儿仿佛含蕴着朝阳和煦的光辉,人们都一致倾心于这位未成年的姑娘。——她又蓦然想起少年时代的轻王子。王子经常箭在弦上时会突然想起别的事情,而白白让猎物逃脱。王子为何那样郁郁寡欢呢?有人诽谤说,郁郁寡欢是因为思恋女人的缘故;也有人说,不,王子在那种情况下,一定是亲眼看到了丧神的姿影,静静摆动的树叶、无风而飘下的落花、受到雷击而燃烧的大树……他从这些现象中看到了闪耀着的神的姿影。

明公主感觉到皇后抚摸她的头发时其心情既严冷又温柔。她的温柔甚至可以下令不愿委身于她的爱的人立即去死。温柔因严冷而广大无边。如今,皇后通过公主的身子爱着已故的天皇。

分别之前,皇后和公主一直亲切地交谈着。自打天皇的使者来到坂田探访公主之后,她们从未有过这样的会晤。随着离别渐渐临近,“时光”的火花愈益繁密、灿烂,姊妹二人的容颜在光影中似浮雕一般闪现。公主头发的周围群集着各色各样回想的幻影,过去所有难忘的场景,都在这虚幻的云朵里时消时长,时隐时现。

“皇后姐姐。”明公主忍耐着鼓胀的情绪开口了。

“这个世界初识爱就是初识人心中的不幸,不是吗?忘掉自己的幸福,也就等于忘掉自己的不幸。

“……可以说,陛下和皇后姐姐,以及王子和我,我们之间有一种东西相互贯通,我们每人都从这件东西上收获了同样大的欢乐和同样大的悲伤。这种东西就像节令一般,藤花翻紫浪,夏季到来则零落满地;秋天的胡枝子,又怎奈得夜夜寒霜。尽管有人说情缘易变,就像大和群山上的积雪,夏去冬来,雪融雪降,但观望的人们看到的始终是一样的白雪,以易变代替易变,接连不断地继续下去。”

“是吗?妹妹呀,”皇后应道,她一生为着难以信赖的爱情所苦,而今却只能相信这种爱,“恋情中易变的不是爱,人们认为不是爱的那种不变的东西,才真正是爱啊,难道不是吗?我如今心性安然地仰慕着先皇陛下,你再也看不到作为女人的另一个我了。一时对你抱有的憎恶和怨恨,对你的嫉妒,皆如梦一般地忘却了。过往和未来、世世代代思慕你的我的一颗心,以及爱着我的先皇的圣恩,皆像永生不灭的桧树高高耸立,萦绕其间的云雾再也不认为是梦中之物了。春雪消融,原野上开满夏天的白百合的时候,就会忘记冷彻肌肤的冰雪,同时泛起等同于百合一般银白色的回忆。我的余年残生,将在欢悦的服丧中度过。陛下已经逝去,我和先皇的圣魂之间已经制造了一个死后相恋的替身。我要像死者爱慕你那样地爱慕你,学会死者的爱,当我去世作为神来到你身边的时候,以便能和你一样,有着和你相应的无量的情爱。我为实现这一理想而身心交瘁。我为你日常观览的花草树木浇水,将你亲手抚摸过的东西放在身旁,终日聆听温婉的玉音,由此,生涯中难于治愈的悲伤也渐次淡薄下来。

“你为陛下和王子所深深爱恋,却为何还要说情缘易变呢?”

“我和王子的爱情,交织着无常和常驻,就像光和影一样。当身心陶醉于火热的欢爱中的时候,假如两个人里一个死了,这欢爱就烟消云散了,一想到这些我就十分害怕。您也许会规诫我们不必相信爱情,其实,我也曾经极力使自己不要相信爱情。可是,不管下多大的决心,爱情依然站立在我们的眼前。正因为我和王子的爱情不存在可信的基础,反而使我们害怕发生变化而胆战心惊。

“皇后姐姐,爱情降临我和王子之间而不离去的夜晚是无法忘记的。正因为如此,所以当分别到来、不肯和爱情一起离去的时候,也是易于忍受的。也许这之前每日每夜的分别已经司空见惯。

“我们之间,总是存在着两个媒人,那就是爱情和离别。这也可以看作是一个媒人的两副面孔。因为分别的苦恼来自爱情,熬过苦恼也要靠爱情。

“我于离别之后做了试验,看一人能将两人合在一起的痛苦承担多少,然后再赶快回到王子身边去。”

“共同的爱情,为何还要……”皇后不解地打断明公主的话,“共同加以试验?爱情本身不就是明证吗?难道你们想毁掉爱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