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毁灭的小说(第3/9页)

但是,昆德拉的主要发现,或者说是主要发现之一,从开始然后慢慢展开的中心假设,恰恰就是将世界当成毁灭的空间来看待的一种感觉——或者说是经验。这种发现,我们可以说昆德拉所有的小说都无一例外地以自己的方式进行了故事性的阐述,每一次都使之具体化,都重新追问其涵义,延展其内容的故事,仿佛小说事业成了对于这个根源问题的无穷变奏,成了导致小说产生的精神世界的永恒的重新判定,而每一部新的著作都需要重新抓住它,重新思考,这样才能使它能够无穷无尽地继续下去。但是《玩笑》(还有《好笑的爱》中的某些篇目,比如说《谁都笑不出来》或《爱德华和上帝》)在这方面具有独特的意义,异常清晰,就像很多小说家的第一本书那样,正因为在我们眼里,它在这方面的价值还没有完全完成,——的确,后来《生活在别处》里的四十来岁的男子,《笑忘录》里的塔米娜和《不朽》里的阿涅丝都有更大的丰富性。——然而,这已经作为意识的端倪而存在了,是在我们眼皮底下渐渐完善的对话,也就是说,是一种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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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毁灭正在发生,那又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呢?无论如何,这不一定是一个在物质上必然遭到损毁的世界。因为从外表来说,这还是一个未遭到损害的世界,甚至可以说表面上的这样一份完整恰恰是毁灭的主要特征之一。在《玩笑》中,房子仍然竖在那里,街道和广场并没有化为瓦砾,大自然在春天也仍然开满鲜花;人们彼此交谈,官员和工人各司其职,情人彼此追求、结合。生活继续在它原有的轨道上前进,仍然显得秩序井然。

然而,一切已经改变。

在小说第五部的开头,路德维克在城里闲逛打发时间等埃莱娜的时候,他穿过一个广场,那里竖着一座巴罗克风格的建筑物:

基座上立着一个圣徒,圣徒的头上顶着一团云,云上现出一个天使,天使上面又是一个天使,再上面还是一个坐着的天使,这一回可是到顶了。我抬头顺着雕像往上看,圣徒、云彩和天使组成一个相当动人的金字塔,它借着这一个沉重的石堆来模拟上天和上天的高深,而现实中那蓝得苍白的上天,却依然离开这个厚蒙尘土的地球一隅有十万八千里。

对于这段描写,我们得注意两点。首先,和路德维克前一夜闲逛的那个小镇上装饰房屋的天使及其它图案的雕像不同,——那里的雕像“满是裂痕”,“模糊不清”——这个建筑物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依然非常坚固,表面也仍然气势逼人。但是,在完整保留的同时它又似乎是只剩下了一半,就像它的本源遭到了某种破坏,剥夺了它的存在与分量:它就在那里,简简单单地,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在那里,既不是为了纪念那上面的某个圣徒,也不会因它回忆起某个事件,也不是为了吸取某个教训。这是一个被剥夺了纪念作用的纪念建筑,被迫归于沉默,正如路德维克后来和埃莱娜再次穿过广场时所描写的一样,它被抛弃在这个“就像是上天掉下的一个回不去了的角”的地方。文本所要告诉我们的(我们要注意的第二点),是这堆天使和云在假装上天的高深:它无法“展现”无法“涵盖”这份高深,却提供了近似的、浮华的模仿,是个仿造的上天,然而它的贫瘠和造作却是在“沉重的石堆”和雕像徒然竖于其下的“蓝得苍白的上天”的对照之下更加明显,也更加可怜。

这个建筑物,看上去只是它应该表现的东西的苍白的模仿,造作而可笑的模仿,一个圈套似的,在这一点上它和路德维克不久前注意到行人手上拿的奇怪的冰淇淋——就是他觉得很像火炬的红帽子上的冰淇淋——一样。但是,在离开建筑物后再一次看到冰淇淋时,他有了如下思考:

这些蛋卷仍然使我不断想起火炬。蛋卷的样子或许有着某种意义。虽然火炬并不真的是火炬,只是有着火炬的模样罢了,所以它们堂而皇之顶着的,那点儿讨人喜欢的玫瑰色,也就算不上享口福,只是有着享口福的模样罢了。这样一来,在这个尘土飞扬的小镇上,什么火炬、口福都不可避免地具有一种滑稽模仿意味。

我们正是应当将这些细节(但是在昆德拉的小说里,真的存在所谓细节吗?),这些毁灭的细小信号和路德维克在结尾处提出的问题连起来看,路德维克在小说最后问道:“如果历史开了玩笑呢?”这个问题引起了评论界的极大关注,这自然是有道理的,因为它为《玩笑》的中心议题做了一个概括,而且这也是《玩笑》具有如此深刻的“时效性”的原因之一:它消弭了,说得更彻底些,是践踏了历史理性的神话——这个上个世纪通过黑格尔和马克思主义传给我们的世纪遗赠的最后积累。路德维克意识到,不仅历史不具有我们所赋予它的意义,也不会赋予个人、阶级或种族的行为以意义,不仅历史的意义只不过是一个第一眼起就准备献身的婊子,而且历史本身,这个所谓英雄与崇高的高贵舞台,它所做的也只不过是为了取悦盲目和惊呆了的公众而上演了一出又一出品味低下的滑稽剧,都是些没头没尾的鬼脸、对白和动作。换句话说,并不是“历史的终结”体现在路德维克或是《玩笑》中其他人物的生活中,现实——更为可怕和滑稽——和历史,相反,仍然自顾自地继续。就让它继续吧,无论如何地继续下去,哪怕有疯狂,欺骗,哪怕它如同巴罗克建筑物和火炬冰淇淋一般,已经不再是那个真正的历史,就让这个貌似历史的东西,让这个幽灵,可笑而又可悲的模仿继续下去吧。历史跨越它自身的毁灭后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