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平原(第6/13页)

“说到打仗,你已经……”

“我吗?我已经接过两次征兵单,可两次都半途就遣返了……”年轻的侄女婿那健康又爽朗的笑容看了真舒服,“我希望下次千万别再被遣返了。”他语气自然地随口回答。

“本地有没有那种深藏不露、让人由衷佩服的大人物呢?”

“有吗?我不大清楚。不过,有些人非常热衷研究农事,说不定真能从中找到哦。”

“应该是吧!”我深有同感,“像我这种人也一样不懂得讲理论,只是闷着头一心一意热爱文学,可也难免有点无聊的虚荣,结果摆脱不了卖弄。话说回来,那些热衷研究农事的人,如果被贴上了专家的标签,会不会从此忘乎所以了呢?”

“对,就是这样!报社只管炒作新闻,还把人家拉出去做演讲什么的,把一个好端端热衷研究的农夫弄成了四不像。一旦出了名,那人就算是完蛋了。”

“你说得一点不错!”我再度深有同感,“男人真可悲,就是抵挡不了名气的诱惑。说到底,新闻报道这种东西其实是美国资本家发明的,只是凑合着用的而已。那根本是毒药嘛!因为人一旦出了名,多半就失去斗志了。”我借题发挥,一吐自身长久以来的郁闷。说真格的,我虽满肚子牢骚,其实还是暗自期待能够闯出一番名号。关于这点,还真的时刻提醒自己别走岔了路子。

午后,我撑着伞,一个人来到雨中的庭院散步。放眼望去,一草一木依然如昔,我感受到大哥维持古宅样貌的劳力与费心。来到池畔驻足,忽地传来轻轻的一声“扑通”,我定睛一瞧,原来是青蛙跳进池里了。这庸俗的声响还真无趣。然而一瞬间,我豁然懂了芭蕉俳圣那首以“古池”为题的知名俳句。此前我始终不知道那首俳句究竟好在什么地方,于是我断定出名没好货,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问题其实出在我受的教育上。

请看看我们老师是怎么解释这首俳句的——在阒静无声的白天,阴暗处有一塘古色苍然的水池,一只青蛙“砰”的一声(唉,又不是跳进大河了)跳了进去……啊,余音袅袅,一鸟啼而山愈静。

瞧,这是多么故作高深而平庸的劣文啊!教人看得作呕,浑身打战。长久以来,我总对这首俗不可耐的俳句敬而远之。可就在一秒钟前,我乍然改变了看法。都怪老师以前讲解时用了“砰”的一声来形容,才给了我错误的印象,一点都没有韵味,就像踩水的声音一样,可以说就是发生在世上某个角落的一道索然无味的声音罢了。然而,芭蕉俳圣听到的那一记水声,深深扣入了他的心弦。

“幽然古池寂,忽闻蛙跃荡水镜,余音尚飘空。”现在想来,这首俳句还算是不错……不,岂止不错,根本是绝妙俳句!这首俳句,把当时檀林派 (65) 千篇一律的阴柔矫作一脚踢开,另创了一种打破惯例的构思。句中既没有风花雪月,也没有雍容尔雅,只有清贫和乐贫而已。我能够由衷体悟到当时的风流宗匠们看到这首俳句时,是多么地错愕。因为它破坏了对风流的既定观念,相当于对俳坛翻天覆地的大革新!我这个优秀的艺术家对此频频称是,暗自兴奋激动,当天夜晚还在旅行手札里记下了这样的心情:

“棣棠花金灿,忽闻蛙跃荡水镜,余音尚飘空。” (66) ——宝井其角 (67) 写的这是啥玩意儿,根本不懂俳句的悠远韵味嘛!倒不如这一首:“来和我玩吧 (68) ,没爹没娘真孤单,一只小麻雀。”这气氛还近一点。不过,太直白了,感觉不对劲。还是“幽然古池寂”来得好,绝世妙句!

翌日天气晴好,我和侄女阳子、侄女婿,以及背着一行人饭盒的家仆阿亚,一共四个人结伴到距离金木町东边四公里远的小山踏青。那座平缓的小山名为高流,不到两百米高。顺带一提,阿亚并不是女子的名字,而是老仆的意思,也被用于称呼父亲。与“阿亚”相对的Femme (69) 就是“阿葩”,也有人说“阿芭”。我不晓得这些称呼的起源,有可能是阿爷、阿婆的谐音,只是瞎猜,作不得准的。关于称呼的来由,我想应该有很多种解释。又比方“高流”这个山名,依照侄女的说明,正确名称应该是“高长根” (70) ,因为山坡缓缓地展开,就像是长长的树根一样,不过这大概也有不同的说法吧。诸家百说,不一而足,正是乡土学的趣味之处。侄女和阿亚还得准备饭盒,耽搁了一些时间,我和侄女婿两人先出发了。天气真好,五六月份是到津轻出游最佳的时节。就连那部《东游记》里也是这样写的:

自古以来,游历北方之人尽皆择于夏季,草木浓绿,转为南风,海象平和,不若传闻可怖。余至北地,乃九月至三月,途中不曾遇逢旅人。余行旅乃为医术修行,另当别论。唯欲探访名胜者,务于四月以后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