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农最后的时刻(第2/3页)

用一只还在颤抖的手,他揭开放在桌上的文具匣的盖子。在肉眼看上去没有缝隙的两层很薄的木片中间,他藏匿的宝物仍在那里:一片柔韧的,薄薄的刀片,不足两寸长,起先他是放在紧身短上衣的夹层里带进来的,后来文具匣交给法官们仔细检查过后又还给他,他才将刀片转移到这个隐蔽的地方。每天,他要无数次看见这件物品才感到放心,而从前他会不屑于将它从小溪里捡起。他在圣科姆济贫院的配药室里被捕时就被搜查过,后来还有两次,一次是皮埃尔·德·哈梅尔死后,另一次是卡特琳翻出毒药的事情之后,又有人搜查过他,看看是否能找到可疑的药瓶或药丸。他庆幸自己出于谨慎没有携带这些珍贵然而容易变质或破碎的药品,它们几乎不可能被存放在身上或者长时间藏在一目了然的囚室里,它们会不可避免地泄露他的自杀计划。他会因此失去霹雳般死去的权利,唯有那样的死才是慈悲的,但是,这段仔细磨过的刀片至少可以让他不用撕掉衬衫,去打成往往不管用的结,也不用拿一块打碎的陶片徒劳地费力。

一阵恐惧袭来,令他翻肠倒肚。他朝放在房间角落里的便盆走去,拉空肚子。被人体消化系统煮熟然后排出的物质的气味一时塞满他的鼻孔,让他又一次想起腐烂与生命之间的密切关联。他用一只稳定的手系紧裤带。木板上的水罐里盛满冰凉的水;他润湿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一滴水留在舌头上。永久的水:对他而言,这是最后一次的水。他走四步回到床边,他在上面度过了六十个沉睡或失眠的夜晚:一连串思绪令人眩晕地穿过他的头脑,其中有一条旅行的螺线将他带回布鲁日,布鲁日缩小为一座监狱的场地,曲线最终在这个狭小的长方形里终止。一声低语从他身后的废墟中传来,它来自比其他经历更令人轻蔑、更被彻底抹杀的过去,那是胡安修士沙哑而柔和的声音,他在一个阴影笼罩下的修道院里,用带着卡斯蒂利亚口音的拉丁语说:我们去睡吧,我的心。但是,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他从未感到过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如此警觉:他动作的简约和迅捷不逊于他施行重大外科手术的那些时刻。他打开像毡子一样笨重的粗羊毛毯,在地上沿着床的长度将它叠成类似凹槽的形状,它至少可以承接并吸收一部分流出来的液体。为了更稳妥,他将前一天穿过的衬衫拧成一条衬垫塞在门口。不能让血流沿着略微倾斜的地面过快地流到走廊上,以免赫尔曼·摩尔偶然从他的桌面上抬起头来,注意到地面有一个黑点。随后他脱掉鞋子,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这么多预防措施并非必需,然而寂静似乎是一种保障。

他在床上躺下,将头在硬硬的枕头上放稳。他脑子里闪过了一下康帕努斯议事司铎,这个结局会令他惊恐不已,然而是他第一个让泽农阅读古代作品,那些英雄们也是以这样的方式死去的,但这个嘲讽只是在他头脑表面闪过,并未使他从唯一的目标上分心。除了具有作为医生更令人看重和更不可靠的那些品质之外,泽农一向对自己有着外科医生兼剃头匠的灵巧引以为傲,此时他以这样的灵巧迅速蜷起身子,轻轻抬起膝盖,在通常放血的位置之一,切开左脚外侧的胫骨静脉。然后,他很快坐起来,靠在枕头上,为了预防随时可能出现的昏厥,他在手腕上急切地寻找桡骨动脉,划下一道切口。划破皮肤引起的短暂而肤浅的疼痛几乎察觉不到。血流喷涌而出;液体像往常一样奔流,似乎它想迫切地逃离自己被禁闭于其中循环的幽暗迷宫。泽农垂下左臂,以便血液流得更快。还不能说胜券在握;可能会有人偶然进来,人们明天就会将血淋淋的、缠着绷带的他拖到柴堆上。然而,流逝的每一分钟都是一次胜利。他看了一眼已经被血染黑的毯子。此刻他明白了一种粗俗的说法,认为这种液体就是灵魂本身,因为灵魂和血液一起溜走。这些古老的谬误包含着简单的真理。他想,带着一丝微笑,此刻是完成从前关于心脏的收缩和舒张试验的好机会。但是,获得的知识从此并不比回忆事件或者遇到过的人更重要;仍有片刻,他还跟个人这条细小的线联系在一起,但是卸下重负的个人与存在已经分不清了。他努力坐起来,不是因为这样做对他重要,而是为了向自己证明还有可能完成这个动作。他常常再次打开门,只是为了证实这扇门没有在自己身后永久地关上;他会转身朝一个刚刚分手的路人走回去,只是为了否定某一次出发的目的性;他以此向自己证明作为人的短短的自由。这一次,不可逆转的事情完成了。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一种激烈而混乱的活动在他身体内横行,就像在一个溃败的国家里,但并不是所有战士都放下了武器;他突然对自己的身体生出一种怜惜之情,它一直很好地为他效力,总的说来,它还可以活上二十来年,他就这样毁掉它,却不能向它解释这样做是为了让它免遭更坏和更可鄙的痛苦。他口渴,但是毫无办法缓解这种渴。在他回到这个房间后的四五十分钟里,已经挤满了无数几乎无法分析的想法,感觉和动作,它们以闪电般的速度前后相继;同样,床与桌子之间几米宽的空间也扩展开来,像星体与星体一样遥远:那只锡杯好像漂浮在另一个世界的底部。但是这种渴很快就会终止。他的死,就像一个在战场边缘要求喝水的伤员的死,他以同样冷峻的怜悯看待这个伤员和自己。胫骨静脉的血只是间歇性地涌出了;他艰难地,就像要抬起巨大的重量,终于移动了一只脚,让它悬在床外。他仍然攥着刀片的右手被刀锋轻轻划破了,但是他感觉不到伤口。他的手指在胸口上抖动,似乎想摸索着解开上衣的领子;他想尽力抑制住这种无用的骚动,他做不到,然而这种抽搐和焦虑是好的迹象。一阵冰冷的颤栗穿透他的全身,好像要开始呕吐:这也是好的。钟声,雷鸣,叽叽喳喳还巢的鸟儿,透过这些在他耳朵里拍打的声音,他听见了外面清晰的水滴声:已经饱和的毯子再也吸不住流到地上的血。他试着计算红色的水洼越过纤薄的衬衣屏障,流淌到门的另一侧需要的时间。但是无所谓:他已经得救了。即便不走运,赫尔曼·摩尔马上过来开门,拉开门闩也要花不短的时间,还有惊讶,害怕,跑过长长的楼梯去搬救兵,这一切会给他留下足够时间逃走。明天要焚烧的不过是一具死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