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欲的迷乱(第3/8页)

自从院长生病以来,泽农注意到修道院里出现了不守规矩和混乱的势头:据说,只有一部分修士马马虎虎地参加夜课;一群人默默地抵制院长根据主教会议的建议实行的改革;让-路易·德·贝尔莱蒙以身作则,奉行严肃清苦的修道生活,那些最放荡不羁的修士对他恨之入骨;相反,头脑僵化之辈却认为他过于宽厚,因而嗤之以鼻。已经有人针对下一任院长的选举开始暗中谋划。群龙无首的局面无疑让天使们更加胆大妄为。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像皮埃尔·德·哈梅尔这样谨慎的人居然听任他们冒着死亡的风险举行夜间聚会,更疯狂的是,竟然听任他们让两个姑娘卷入,然而,也许是皮埃尔对弗洛里安和西普里安难以回绝吧。

塞巴斯蒂安·戴乌斯起先以为,这些姑娘本身不过是大胆的绰号而已,或者仅仅是痴人说梦。随后他想起来,街坊中很多人在议论一位名门闺秀圣诞节前夕搬到贝尔纳会女修道院里居住,她的父亲是佛兰德斯议会的首席法官,到巴利亚多利德述职去了。她的美貌和昂贵的饰品,以及她的小女仆黝黑的面庞和耳环,都成为街谈巷议的内容。德·洛斯小姐和她的黑女仆一起出门,上教堂或者去花边店和糕饼铺买东西。说不定西普里安某次外出时,与这两位美人交换了眼神,随后还有过攀谈,要不就是弗洛里安在维修祭坛的壁画时,想法为自己或者为朋友说服了她们。两位大胆的姑娘完全可能趁着夜色溜出来,穿过迷宫般的走廊,去赴天使们的夜间聚会。在天使们充斥着《圣经》图像的想象中,她们就是书拉密和夏娃。

西普里安透露情况后,没过几天,泽农去长街上的糕饼铺买肉桂滋补酒,在院长服用的药剂里,要掺入三分之一这种酒。伊德莱特·德·洛斯在柜台前挑选油炸糖糕和松糕。姑娘看上去还不到十五岁,像芦苇般纤细,金黄色的长发浅得近乎白色,眼睛犹如清泉。这头浅色的头发和澄澈的眼睛,让泽农回忆起自己在吕贝克形影不离的年轻伙伴。同伴的父亲是博学的埃吉狄乌斯·弗里德霍夫,他是布莱滕街上富裕的金银器商人,也深谙炼金术,那时,泽农正与他一起醉心于贵金属的铆合和鉴定成色的试验。那个喜欢思考的孩子既是一位可人儿,又是一个勤勉的弟子……杰拉德迷上了泽农,甚至愿意跟随他远行法国,而父亲也同意他就此开始在德国的漫游;然而哲学家担心,这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孩子难以承受旅途的艰辛以及其他危险。他们在吕贝克朝夕相处的这段日子,在泽农漂泊不定的一生中,仿佛回暖的深秋时节,如今追忆起来,它们不复是干枯的记忆,如同不久前他思考自己的一生时关于肉欲的回忆那样,而是如醇酒般醉人,却切不可任自己陶醉其中。这些经历,无论他是否愿意,令他与那帮疯狂的天使相类。然而在伊德莱特小小的脸蛋周围,另一些回忆也在翻卷:德·洛斯小姐身上的某种大胆和任性,让他想起了遗忘已久的那位雅奈特·弗贡尼埃,鲁汶的大学生们的宠儿,那是他作为男人的第一次征服;在他看来,西普里安的骄傲也就没有那么幼稚和无聊了。他的记忆紧绷,向着更远的地方延伸;然而线折断了;黑姑娘笑了起来,一边嚼着糖衣杏仁,伊德莱特出门时,就像她对任何路人都会做的那样,冲着这个头发灰白的陌生人莞尔一笑。她宽大的裙幅挡住了铺子狭窄的店门;糕饼师素来喜欢女人,他指给客人看,小姐懂得如何用一只手将裙子笼住,露出脚踝,让织物漂亮的闪光波纹贴在自己的大腿上。

“一位展示身段的姑娘想让人明白的是,她想吃的是别的东西,而不是奶油面包”,他轻佻地对医生说。

这是男人之间常开的玩笑。泽农尽责地笑了。

夜间的来回踱步又开始了:箱子与床之间是八步,天窗与门之间是十二步。他在地板上行走的方式,已俨然是一个囚犯。一直以来,他早已明白自己的某些激情被视为一种肉体的异端,会令他难逃异端分子的命运,那就是火刑。人们习惯于他们所处时代的严刑峻法,就像习惯于由人类的愚蠢而引发的战争,习惯于处境的不平等,道路的崎岖不平以及城市的混乱。一个人可以因为爱过杰拉德而被烧死,就像一个人可以因为阅读俗语《圣经》而被烧死,也是不难理解的事情。这些法律在本质上是无效的,它们声称要惩戒的东西既不触及富人,也不触及这个世界上的权贵:教廷大使在因斯布鲁克为自己写的淫词艳赋沾沾自喜,而这些诗词可以让一个可怜的修道士被烧死;同时,从来没有人见过一位领主因为诱惑自己的小厮而被扔进烈火。这些法律严惩的是默默无闻之辈,然而,不为人知本身也是一个藏身之地:尽管有鱼钩、鱼网和火把,大部分鱼儿还是在黑暗的深水中继续它们不着痕迹的游踪,并不在意有些同伴正血迹斑斑地在一条船的甲板上挣扎。但是他也知道,只要有一个敌人的怨恨,一群人突发的愤怒或者疯狂,或者仅仅是一位法官荒唐的严厉,原本无辜的犯人就有可能丧命。漠然会变成狂怒,半同谋会变成憎恶。整整一生,他都体验过这种与其他恐惧纠缠在一起的恐惧。然而,人们自己受之泰然的东西,发生在别人身上却难以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