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马克西米利安的生涯(第2/3页)

他的同伴朗萨·德·瓦斯托在摩德讷公爵领地上替他找了一个差事,和平持续太久令他人不敷出,他在那里关注着自己参与过的托斯卡纳事务谈判的结果:斯托齐的代理人终于让锡耶纳人下定决心,为了自由起来反抗支持皇帝的人,这些爱国者旋即组建了一支法国人的卫戍部队以对抗日耳曼皇帝。亨利加入蒙吕克先生麾下:一次围城是不容放过的额外收入。冬天气候严酷;早晨,城墙上的大炮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霜;伙食微薄,橄榄和坚硬的咸肉令法国士兵难以下咽。就像演员登台之前要涂脂抹粉,蒙吕克先生要在自己苍白消瘦的面颊上擦一点葡萄酒,才出门去见市民,他还用紧紧裹在手套里的手掩住饥饿的哈欠。亨利-马克西米利安用滑稽的诗句打趣说要将皇帝的老鹰烤了吃;其实,这一切都不过是戏剧里的手段和对白,就像在普劳图斯的作品里,或者像演员们在贝加莫集市的露天舞台上演出的那样。老鹰在好几个地方出拳痛击傲慢的法国公鸡之后,还将又一次吞下几只意大利幼鹅;一些好汉会死去,这是他们的职业;皇帝会让人唱一曲《感恩赞》,以纪念在锡耶纳取得的胜利;又会产生一些新的借款,洽谈这些借款所需要的精明不亚于两位君王之间签订一份条约,这些年来利格尔家族已经谨慎地使用另一个名字,这些借款会让皇帝愈益依附于他们,或者依附于在安特卫普和德国的几家银行对手;二十五年的战争以及保持警戒的和平,已经让队长懂得纸牌的背面有些什么。

然而这位营养不良的佛兰德斯人喜欢寻开心,他喜欢观赏锡耶纳的贵妇们穿上粉红绸缎的短裙,装扮成林中仙子或者女骑士,在广场上竞相斗艳。她们的绸带、彩色的旌旗、被微风轻轻掀起随后消失在像坑道一样幽暗的街巷拐角处的裙子,令士兵们兴奋不已,那些为生意萧条和物价飞涨而沮丧的市民也受到感染。费拉拉的红衣主教将福斯塔夫人捧上了天,尽管寒风吹来,她裸露的丰腴的肩膀上会起鸡皮疙瘩;德·特尔纳先生奖励了弗坦盖拉夫人,她在城墙上风情万种地向敌人展示了狄安娜修长的大腿;亨利-马克西米利安钟情于骄傲的美人皮科洛米尼夫人金黄的发辫,不过她毫无顾忌地享受自己寡居的好处。他为这位女神陷入了令中年男子精疲力竭的激情。在吹牛或者吐露真情的时候,这位军人免不了在同伴中间摆出一副得到满足的情人的样子,他的神情小心翼翼而又骄傲,笨拙的鬼脸让人一看便知意味着什么,但伙伴们还是姑妄听之,为的是某一天轮到自己吹嘘子虚乌有的艳遇时,也有人仁慈地倾听。然而亨利也知道,这位美人儿跟她的情郎们一起嘲笑他。他长得从来算不上英俊;他也不再年轻;风吹日晒使他的皮肤变成如同反复焙烧的锡耶纳砖一样的色调;他像一个冻僵的情人坐在他的贵妇脚下,有时不免会想,无论是追求者还是佳人的伎俩,其实跟两军对垒时的计谋一样愚蠢,说到底,他宁愿看见她与一位年轻的阿多尼斯赤裎相拥,或者不如自己跟一位女佣来点小把戏,也强过让这具美丽的躯体接受自己令人厌恶的重量。然而,夜里躺在薄薄的被子下面,他会突然想起这只戴满戒指的纤手,它的一个细小的动作,他的心上人特有的梳理头发的方式,于是他起身重新点亮蜡烛,怀着揪心的嫉妒写下一些复杂的诗行。

某一天,锡耶纳的食物储备,如果还能这样说的话,比平常还要少,他将几片来之不易的火腿送到他的金发仙女跟前。年轻的寡妇正在卧榻上休息,盖着一床棉被御寒,一边漫不经心地抚弄着靠枕的金色流苏。她坐起身,眼皮突然颤抖起来,她飞快地,以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俯身吻了一下馈赠者的手。他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胜过这位美人可能说出的最恣肆的恭维。他悄悄退到旁边,让她吃东西。

他常常设想自己死去的方式和情形:他可能被一颗火枪子弹击中,鲜血淋漓,高贵地躺在西班牙长矛华丽的残骸上,王公们为他叹息,战友们为他哭泣,最后覆盖着一段动人的拉丁文铭文,葬在教堂的墙根下;在为一位贵妇而进行的决斗中挨了一记佩剑;在一条黑暗的街巷里被捅了一刀;从前的梅毒重新发作;或者,他会在某个城堡里找一个马夫的差事了此残生,六十多岁时在那里中风一命呜呼。当年他患疟疾,在罗马距万神殿仅仅两步之遥的一家客栈里,在破床上瑟瑟发抖,安慰自己说幸好死在这个狂热的国度,何况死人在这里比在其他地方有更好的同伴;他透过天窗看到那些下垂的穹顶,他想象上面全是鹰隼、倒置的束棒、哭泣的老兵、为一位皇帝的葬礼而点亮的火把,然而这位皇帝不是他自己。在间日虐期间敲响的阵阵钟声里,他以为听见了凄厉的短笛和嘹亮的长号,向世界宣布一位君王辞世的消息;他感到吞噬这位英雄并将他带往天上的火焰在自己的身体里燃烧。这些死者,这些想象中的葬礼才是他真实的死亡,是他真正的葬礼。他是在一次抢夺粮草的出征中倒下的,他的骑兵们想夺取靠近城墙的一处防守不严的粮仓;亨利-马克西米利安的坐骑在干草地上快活地跳跃;从锡耶纳多风而阴暗的街道上出来,二月清新的空气在阳光照射的小山丘上分外怡人。皇帝的军队意外出击,打乱了这支队伍,他们掉头回城;亨利-马克西米利安大声叫骂着,跟在他的士兵们后面。一颗子弹射中他的肩膀;他摔下来,头撞在一块石头上。他来得及感受到摇晃,然而没有来得及感受到死亡。他的坐骑失去了负载,在地里转圈蹦跳,一个西班牙人抓住它,一路小跑带回皇帝的军营。两三个士兵瓜分了死者的武器和衣物。他的外套口袋里有他的《女性躯体颂》手稿;他曾期待这些活泼温柔的小诗为他带来一点名声,或者至少在美人们面前获得一点成功,然而这本诗集的命运终结在坟坑里,跟他一起葬在几锹黄土之下。他为了向皮科洛米尼夫人表示敬意而费力刻下的一句铭文,长久地留在丰特布兰达的井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