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因斯布鲁克晤谈(第3/10页)

“你的出版审查官们可没有那么笨”,亨利-马克西米利安说。“巴塞尔的这些先生们和罗马的圣职部能够读懂你,足以为你定罪。在他们眼里,你只不过是个无神论者。”

“在他们看来,跟他们不一样的东西就是反对他们”,泽农苦涩地说。

他斟满杯子,也大口大口地喝酸涩的德国葡萄酒。

“谢天谢地!”上尉说,“各种各样的假虔士还不至于到我的情诗里来找碴儿。迄今为止我只碰到过简单的危险:战争中的刀枪,意大利的热病,妓女身上的梅毒,客栈里的虱子,还有各处的债主。我跟那些戴软帽或者方帽、剃度或者没有剃度过的家伙们打交道的机会,不会比狩猎豪猪的次数更多。我甚至没有驳斥罗贝泰洛·杜迪纳那个蠢货,他以为在我翻译的阿那克瑞翁里发现了错误,而他对希腊文以及任何文字,都只不过粗识而已。我跟其他人一样喜欢科学,但我并不在乎血液在腔静脉里是上升还是下降;我只需要知道人死去时它会变冷,这就够了。地球是否在转动……”

“它在转动”,泽农说。

“地球是否在转动,连我行走在上面的此时此刻都不会在意,当我躺下时就更不在乎了。至于信仰,假如主教会议能作出决定的话,它决定什么我就信仰什么,就像今天晚上酒馆老板随便弄点什么我就吃什么。碰上什么样的上帝和时代,我都随遇而安,尽管我更愿意生活在人们崇拜维纳斯的时代。甚至在我垂死之际,如果一时心动,我也不想失去转向耶稣基督的机会。”

“你就像一个人相信隔壁的陋室里有一张桌子和两条凳子,因为他不在乎。”

“泽农兄弟”,上尉说,“我看见你干瘦、疲惫、惊慌,穿一身连我的仆人也不屑穿戴的破衣衫。难道值得用二十年的努力来达到怀疑吗?它在任何正常的头脑里都会自动冒出来。”

“毫无疑问”,泽农回答道。“你们的怀疑和信仰是浮在表面的气泡,但是在我们内心沉淀下来的真理,就像一次危险的蒸馏过程中留在曲颈甑里的盐,它存在于解释和形式的内部,对于人的嘴而言,它要么太烫要么太冷;对于文字而言,它过于精妙,而且比文字还要宝贵。”

“比庄严的音节还要宝贵吗?”

“是的”,泽农答道。

他不由自主降低了声音。这时,一个游方僧来敲门,得到上尉施舍的几个苏后走开了。亨利-马克西米利安回到火盆旁坐下;他说话的声音也低了下来。

“还是跟我讲讲你的游历吧”,他轻声说。

“为什么?”哲学家说。“我不会跟你讲东方的神秘;它们根本不存在,何况你也不是那种无聊之辈,会对苏丹的后宫景象感兴趣。我很快发现,各处的人都有两只脚,一双手,一个男性生殖器,一个肚子,一张嘴和两只眼睛,与这个事实相比,人们大肆渲染的气候差异实在不值一提。人们猜测我到过的一些地方,其实我根本没有去;我自己也编造过一些旅行,为的是不受干扰地待在人们意想不到的地方。人们以为我已经到了鞑靼诸国,而我却在朗格多克的圣灵桥安安静静地做实验。还是来谈谈更早的事情吧:我刚到莱昂不久,我的院长就被他的僧侣们从修道院里赶了出来,这些人谴责他信奉犹太教。的确,他陈腐的头脑里装满了从《辉煌之书》里摘录的奇异的句子,内容是金属、天界和星宿之间的对应关系。在鲁汶,我学会了蔑视寓意而醉心于那些用来象征事实的练习,我一心要在这些象征物上建立起什么,仿佛它们本身就是事实。但是再疯狂的人身上也总有一些属于智者的东西。我的院长长期以来用蒸馏甑做实验,他发现了某些实用的秘密,被我继承下来了。随后,我在蒙彼利埃的学校里几乎什么也没有学到:那里的人将加利安奉若神明,拿自然来为他献祭;我攻击加利安的某些概念,连剃头匠让·米耶都知道,这些概念是通过解剖猴子而不是人得来的,那些博学之士却宁愿相信人的脊柱从基督的时代以来发生了变化,而不愿承认他们的神谕是轻率和错误的。

“然而那里还是有几个大胆而有头脑的人……人们的偏见一时难以改变,我们缺少尸体。有一个叫作龙德莱的人,一个矮小壮实的医生,跟他的名字一样滑稽,他的儿子前一天死于猩红热,那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我跟他一起在国王谷采过草药。我们在一个弥漫着醋味的房间里解剖这具尸体,他不再是儿子或者朋友,而只是一部人体机器的好样本。在那里,我第一次感到无论机械还是炼金术,不过是将我们的身体教给我们的真理应用于对宇宙的探究,人体反映了一切的结构。要将我们置身其中的世界与我们自身这个世界相互比照,恐怕穷尽毕生时间也不够用。肺是让炭火燃烧的扇子,阴茎是一件投射武器,在身体蜿蜒曲折的河道里流淌的血液是一个东方花园的沟渠里的水,至于心脏,视我们采用哪一种理论而定,是水泵或者炭火,大脑是用来提纯心灵的蒸馏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