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篇 艮岳案 第十二章 自了(第2/4页)

进了师傅卧房,三个人一起搬挪开大床。陈宽探头寻看,果然见那吉符落在墙脚,他伸臂拈了起来,才要站起,又一眼瞧见那墙脚还有一样物事,似乎是一本书。他又费力取了出来,翻开一看,是本记事簿,师傅的笔迹。他心里微动,忙抬头看门边,师傅不知何时,竟已不见,怕是去堂屋歇息了。他忙让那两口儿将床搬回原位,等他们走了,他躲到窗角,急急翻看起来。

上头记的是师傅历年造楼心得,其间竟不断出现“陈宽”二字。看到自己名字,他心头猛撞,忙一条条翻寻与自己相关的文字:

元符三年九月十七,收得徒儿陈宽。此儿手眼灵,好强,能忍苦,似我,可造。

元符三年十月初三,陈宽小锯练成,不慢,甚慰。

崇宁三年四月初九,陈宽诸样器具练完,只刨功略弱,难得。甚欢,吃酒自乐。

大观三年六月十二,陈宽小木作已成,窗和藻井两样胜我,甚喜。

政和四年五月廿八,陈宽大木作可出师矣,已是一等匠材。大喜。此儿之才,不止于此。多磨才成大器。

政和七年六月初二,陈宽已能独自造楼,然根基少虚,加力培之。

宣和元年四月十九,造童枢密别院秋兴楼,陈宽新创卍字铺作,神巧,特记一笔。

宣和二年一月初七,造王丞相杏园金紫楼,陈宽之力占七成。三年之后,将胜我。压之,勿使骄。

他越读越心颤,读到后头,泪水早已不知不觉涌出……周耐跟着师傅云戴回到艮岳宿院。

师傅今天始终闷闷的,到了后,便进到卧房,关起了门。周耐也走进自己卧房,心里又重又乱,扭头看到桌上那座小木楼,便坐到桌前,拿起一片小指甲大小的木块,用刀削了起来。

那年师傅给他瞧过那个能立在珠子上的小楼,并说他若制得出,便许他出师,他屡试屡不成,丧气之极,便丢下了。来这艮岳后,师傅画稿时,不许打扰。他躲在自己卧房里,想起珠立楼,忽又赌起气,便又开始制作起来。尤其是心里渐渐生出那杀意后,更觉着,至少在师傅死前让他瞧一瞧,这个他笑了这么多年的徒弟,一样能让小楼立到珠子上。

一个月下来,那栋小楼已大致完成,还只剩一小半屋脊。他将那些小木片全都削成筒瓦形状,而后用细毛笔蘸了胶,一片片挨次小心粘到屋脊之上。每粘好一片,都用细竹签裹着白帕,将多余的胶水仔细拭净,全部粘完后,他又用扇子轻轻扇干,这样,小楼终于完工。虽然不足一尺高,却用了三百多块小木件,每块都极尽精微,费尽心力。

他端详了一阵,从自己包袱里取出买好的那颗佛珠,用帕子擦得净亮,放到桌子中央。而后他闭起眼,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轻端起小楼,将底台中央的圆形凹洞对准佛珠,放置稳当,细细感知手底平衡,微微细调了许久,这才屏住呼吸,全身绷紧,极轻、极慢,一点点松开了手。

小楼稳稳立住,静止不动!

他张大了嘴,一丝不敢动。过了许久,小楼仍静立未倒。他抑住狂喜,踮着脚,一步一步慢慢挪到门边,轻轻拉开了门,小心走了出去。走到师傅卧房门边,不敢出声,只用指节轻轻叩门。半晌,师傅云戴开了门,诧然望向他。

一刹那间,周耐似乎又回到七八岁,初拜师的那个年纪。

师傅刚要开口,他忙用食指竖在嘴边,轻嘘一声,随即拉住师傅的手,全然忘了师徒避忌,牵着师傅慢慢走向自己卧房走去。师傅竟也未再出声,跟着他走了过去。到了卧房门边,他悄悄探头一看,那楼仍立着!

他忙伸指示意,师傅侧过身子、偏过头,朝里望去。一望之下,顿时睁大眼睛,随即露出了笑,不是淡笑,不是轻笑,更不是嘲笑,而是惊喜之笑。那双眼望向他,眼里满是光亮。

这光亮,他足足等了二十二年。

他顿时哭了起来。

——清明傍晚

黄岐呆坐在画案前,心里翻腾不息。

将才,他如愿将那对厨子夫妇调离厨房,一起去自己的卧房搬床。他急忙走进侧院,见院里无人,快步进到厨房中,来到墙边那两只酒坛子前。一坛已经开封,他伸出右手小心揭起陶盖碗,手竟有些抖。他沉了口气,右手从怀里摸出那个手帕包。右手被占着,他忙又将盖碗轻轻搁到脚边,赶紧打开了手帕,取出药包。手抖得越发厉害,心里也涌起一阵惧怕。自出生以来,从没这么怕过,脸和手都有些抽筋。

不成!我不能这么做!

他心里猛喝一声,随即慌忙揣起药包,盖好坛盖,急步转身向外逃去,幸而外间无人。他快步走进自己那个宿院,绕到房后、钻进茅厕、取出药包,抖着手将药粉全都洒进粪池里,又将那纸撕个粉碎,丢了进去。而后才吃醉了一般,摇摇晃晃走进堂屋,抓起茶壶,连倒了几杯冷茶水,一气灌下,这才坐到了画案前,再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