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篇 焦船案 第五章 彩画(第3/3页)

“殁了?何时?”

“上个月。”

“因何?”

“不知道。”

“自杀?”

“嗯……”

“原来应在典二身上了……”

牛慕睡在书房的那张小竹床上,被母亲大声唤醒。

“蠢儿,快起来!你媳妇不见啦!”

“她去哪里了?”牛慕许久没有醉过,头疼欲裂,勉强睁开了眼。

“你问我?你灌饱了尿水儿,便该在外头躲一晚,偏生要回来。回来又说出那些割心拔舌的话来。莫说是她,便是个猫儿狗儿,挨了这般歹话,也要挣跳得远远的。你赶紧起来寻去。”

“那是她该骂,我忍了许久了。”牛慕想起昨夜,心里后怕,却不愿服软。

“该骂?你个忘恩负心货!我们母子身上一丝一线,肚里一米一菜,哪样不是她挣来的?你爹在时,我们穿过哪样、吃过哪样?你瞧这两个月京城物价涨上了天,邻居们个个都在叫苦,咱们却照旧该吃肉吃肉,该穿绸穿绸,哪里短缺过一些儿?”

牛慕再对不出话来,背过身,闭起眼,缩在被子里。这床褥、被子、枕头,连同这间书房里其他物件书籍,也都是宁孔雀成亲后给他新置办的。布置完后,宁孔雀唤他进来瞧,笑着跟他说:“其他的,你都莫分心,只安心读书就好。便是考不中也不怕,我听人说‘天地君亲师’,这师也是至紧要、至尊贵的。若考不中,你就招些小学童,在这里教他们读书,能教出几个进士来,也是件大功业。”

宁孔雀不识字,连她绣过许多回的《心经》,也只知字形,不知其意。她曾央牛慕给他读解过,也只听了个囫囵。她却喜欢瞧他写字,听他读书。又怕搅扰他,每当他读书时,她便将绣架支在书房窗外,边听边绣。还说,听着他读书,绣的花纹都似乎多了些雅气……想起宁孔雀那语态神情,牛慕心里如同群蚁在咬一般,慌乱如麻。他娘仍在床边叨骂,催他去寻。他不由得一恼,翻身坐了起来:“成成成!我这就去寻!”

“饭已经给你煮好了,你赶紧洗脸漱口,吃饱了就去。我寻思她一定是回娘家去了,你便是跪烂了膝盖,也把她接回来。”

他听了越发焦躁,趿了鞋子愤愤离开书房,一瞧院子里,少了个人,四处竟顿时变得静悄悄、空落落。他转头走进自己和宁孔雀的卧房,里头也幽暗冷清,像是许久没住过人一般。他忙走到柜子边,打开里头那只钱箱,见里头三锭银铤、三贯多铜钱——宁孔雀只拿走了一小半。家用的钱日常都放在这里头,他若用钱,便从这里头取。他娘那里,宁孔雀按月另给一些零用花销。剩余的钱,宁孔雀都锁在床底下一只铁箱里,每凑够一百贯,便拿去解铺里放债生利。牛慕并不清楚宁孔雀绣那孔雀缎能挣多少钱,只听宁孔雀说过,生的钱息已足够每个月的用度。他忙转身趴到床边,低头去瞧那只铁箱,箱子锁着。他伸手推了推,有些沉,宁孔雀并没有拿走这里头的钱。他顿时瘫坐到地上,定定望着那只铁箱,心也瘫作泥一般。

其实,他早已知道自己百无一用,他也想自振自救,但就如他拼死了力也提不动一桶水,而这命远比一桶水更重。败过无数回后,他再无心力,每天只能装出读书的样儿,做给宁孔雀看,其实早已一个字都入不了心。唯独孔子骂弟子宰予那句“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只要读到,他都异常刺心,便将那行字用墨涂去。可一行黑墨越发刺眼,真如发黑的朽木粪土一般。他索性将那一整页都撕净。然而,每读到那里,心里仍然一紧,像是杀了人埋在必经之路上。后来他连《论语》也不敢碰了,偷偷丢到了水沟里。

他怔了许久,他娘又在外头催他。他闷应了一声,想爬起来,一眼瞧见铁箱边摆着一双绣鞋,牛皮底子,绿锦面,尖翘玲珑,鞋面上绣着一朵牡丹,是宁孔雀自家绣的。那牡丹娇丽鲜妍,就如宁孔雀一般。

他眼里顿时涌出泪来,自己全然配不上这样一位好女子,她早就该走。只可惜,成亲三年,自己半分用处都没有。好歹也该替她做成一件事,帮她把姐姐宁妆花寻回来,也算是临别谢礼吧。

他用袖子抹去泪水,站了起来,转身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