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79年 盛夏(第9/14页)

每逢病室里只剩下“豪猪”一个人时,总是在病室里沉迷于“想像中的家庭”的游戏。由于离婚或失踪等原因失去了父母的患儿,不少人像“豪猪”这样拥有一个“想像中的家庭”。他们把这个“想像中的家庭”理想化,认为父母肯定会在哪一天来接他们。即使是父母健在的患儿,也把自己的父母想像成自己理想中的样子,沉迷其中。平时“豪猪”只是在心里幻想着,什么都不说,而到了周末,病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就絮絮叨叨地跟“想像中的家庭”对起话来。

“爸爸,您说要像个男子汉,这太难了。男子汉的含意太暖昧了,我理解不了。什么?用不着想那么多?可是,上次您嫌我不像个男子汉生了那么大气。拈花惹草也是男子汉的特征,您为这个还揍过妈妈呢!不是?没有?是吗?用不着想那么多呀……”

长颈鹿使劲儿用拳头敲了敲墙,隔壁的“豪猪”立刻安静下来,可是过了没一会儿,又叨叨起来了。

长颈鹿对刺猬嘟囔着:“要不,咱们俩逃吧……”

刺猬沉默。

以前的计划本来就是两人。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做不到无视优希的存在了。失去了优希,他们感到莫名的空虚。

下午,护士来到病室:“有泽梁平君,到食堂来,家里人看你来了。”

长颈鹿吃了一惊,不由得跟刺猬对视了一下。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过家里还会有人来。自从去年7月住院以来,长颈鹿的父亲就像甩掉了一个大包袱似的。当然,长颈鹿住院以前的种种行为也确实让父亲和周围的大人们生气。比如说,他把学校养的兔子和鸡抓来,烧它们的毛,用烟头烫它们。女老师上课的时候,总是捣乱。在街上看见抽烟的女人,就用石头砍,要不就揪住乱打。去年6月,他拒绝上游泳课,几个淘气的同学在游泳池扒光了他的衣服,他差点儿把为首的一个同学的眼睛抠瞎了。老师批评了他,他一气之下用棒球棒把学校的窗户砸碎了好几块。

学校的养护教员、保健教员,还有城里的内科医生,都说他患了精神性情绪障碍症,劝他父亲把他送到双海儿童医院住了院。住院前父亲对他说:“改不好,让你住一辈子院!”

长颈鹿的家就在附近的香川县,可是父亲以工作忙为由,一次也没接他回家过过周末。医院多次通知他父亲来医院谈谈孩子的将来,今年1月总算来了一趟。

长颈鹿的主治医生水尾跟他们父子面谈的时候,父亲对水尾说:“我看这孩子一点儿也没有继承我们家的血统,完全继承了我老婆家的血统。一切拜托您了,不完全治好,请不要叫他出院。”说完塞给水尾一个信封,里面好像装着不少钱。

打那以后,父亲半年多没来过。医院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来,住院费倒是分文不差地交。

“难道是已经跟父亲离婚的母亲来了……”想到这里,长颈鹿不禁两腿发软。

“要是母亲来了,该怎么办?好办!打她,踢她!可是,她为什么这时候来看我呢?莫非她跟那个年轻的男人分手了?想跟我一起过日子……”

母亲可能会跪在地上哭着说:“孩子,妈对不起你……”母亲可能会紧紧地抱着他说:“我总算明白过来了,世上最宝贵的,是你呀,是我的梁平啊!从此以后,妈再也不离开你,妈要把一切都献给你……”长颈鹿好像闻到了母亲身上的味道。

长颈鹿激动得浑身颤抖。

“无论如何你得先去看看啊!”刺猬推了长颈鹿一把。

拖着不听使唤的腿,长颈鹿总算来到食堂门口,哆哆嗦嗦地往里边看。食堂里并没有记忆中的母亲的身影。最靠角落的一张饭桌前,坐着一对将近40岁的夫妇。看见长颈鹿,两人先后站起来,脸上露出生硬的笑容。

“你好!还记得我们吗?”男的和气地笑着问。

啊,是叔叔,父亲的表弟。父亲的母亲和这位叔叔的母亲是亲姐妹。算起来长颈鹿跟叔叔婶婶见过三次面。第一次是在上小学的前几天。那时的叔叔跟现在一样,也是这么一副缺乏自信的笑容。叔叔和婶婶给他送来一套最新式的文具。可是,这套文具被奶奶给扔了,而且没说出任何理由。长颈鹿哭了,母亲也有意见。后来听母亲说,奶奶讨厌他们,确切地说,是讨厌叔叔的母亲,自己的亲妹妹。为什么呢?因为叔叔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长颈鹿的爷爷是上门女婿【注】,随奶奶姓“有泽”。叔叔呢,因为他的母亲根本没结婚就生了他,也只能随母亲姓“有泽”。幼年的长颈鹿还懂事,但从奶奶的话头话尾里听得出,爷爷跟奶奶的妹妹好像有什么关系?记得奶奶骂叔叔是“贱女人生的孩子”。